文以载道：像一棵树一样老去
文以载道
像一棵树一样老去
◎青岛市军休服务中心 隋育松
像一棵树一样渐渐老去
历尽沧桑后不再枝繁叶密
满目苍夷的躯干已慢慢弯曲
风里雨里依然稳稳地屹立
每一个春天都要再绽放几枝新绿
火热的夏季经受暴风雨的洗礼
秋风起兮轻舞飞扬用尽全身气力
冰雪覆盖中像山一样沉默不语
像一棵树一样渐渐老去
把所有的悲伤和苦涩都埋在心底
每一圈年轮都存储着成败和过去
每一道伤痕都记录着故事和勇气
挺立时就站成一座微型的森林
为来来去去的生命遮风蔽雨
躺下来就是安全的港湾
守护疲惫的灵魂静静休憩
啊，如果能像一棵树一样老去
我就不会难过，更不会恐惧
像树一样坚持到生命最后一息
死亡也不能夺走那浪漫和诗意
也许是名字里镶嵌着“树”的缘故，我喜欢树。每次不管看到什么树，都让我心里踏实。树的哪一种姿态，我都觉得美。
这可能是几年前诱使我写下这首诗的初衷。然而细细想来，似乎也并非唯一的原因。
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一部小说，著名作家苏叔阳的《故土》。男主角白天明一直是我最欣赏的人物形象之一：外科医生，专业水平很高，为人低调，精神上仍保有自己的纯粹和底线，有热烈但轻易不发的情怀，也有艺术家的特质和浪漫格调。在我心里，他就是一棵姿态优美、坚强挺拔、内涵丰富、有个性又有担当的“树”。
现实生活中，像白天明这样的人应该不多，但也不该太稀缺。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才激发我拿起笔，写下令我自己也感动的诗句。
军休干部刘永昌三年前还是我所联络的支部成员。当时我们永平路院区有三个休干支部：六、七、八支部。只有七支部给分成了两半，加到六、八支部中，由我和另外一位联络员负责。刘老在七支部，他所在的那一半正好分给了我。
因为就在一个院子里，有什么事情刘老就会到办公室找我，比如拿工资条、打听参加活动什么的。他高高瘦瘦、文文气气的，我跟他说什么他都一叠声的“好好好”，态度恳切得像个小学生。每次来他也不怎么久留，问完了说完了就慢慢离开。有时我送他下楼，他会一路客气着“不必送、不必送”。相识伊始他还问了我转业前在航校（现海军航空大学青岛校区）的哪个教研室工作，晓得我教了十七年的飞机发动机专业课后，也是一叠声的“好好好”。哈哈，原来刘老一九八三年退休前也在发动机教研室工作，并且还是曾经的老主任，难怪他的“好好好”特别热情洋溢。就这样因为“同事”的关系，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交流不算频繁，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却非常亲近，刘老的一言一行包括口头禅都给我留下了耐心和气、温文尔雅的印象。
去年我们来了一位新同事，两个“半”的七支部又合成一个，归了这位同事管。刘老虽然“挪”出了我负责的支部，但我还是能够经常遇到他，比如在上下班的路上看到他和女儿一起在院子里散步，我们会彼此默契地扬扬手臂。有什么事我也习惯性地和他女儿（我叫刘姐）沟通，两年来我和刘姐一直保持着微信联络。
今年春天，《军休家园》杂志第一期发刊不久，刘姐忽然联系我，说要给我看点东西。很快，一封由她嫂子给刘老九十大寿写的贺寿文就出现在我的微信里。通过这篇朴实得没使用一个修饰语的贺寿文，我了解到刘老的许多信息。老人给予我简单的初始印象，也一点一点立体、深刻、完整了起来。
令我惊讶的是，看起来依然健朗的刘老今年三月份已经满九十周岁了。按北方生日过虚岁的习惯，他的九十大寿应该在2020年过。儿子一家现居维也纳，早早买好了三月份的机票。不料从今年三月份开始，新冠疫情在世界范围内一波一波蔓延开来。航班屡屡被取消，回国签证从三月改到2020年底，又从年底改签到今年二月底，最终仍未能成行。其实即使他们能飞回来，按照国内的防控政策，下飞机还要再隔离21天，也刚刚够得上所请的探亲假。无奈之下只能不回国，中文系毕业的儿媳也只能在刘老周岁生日这天隔空写一篇祝寿的文字发在亲属群里。
说起来真是很有意思。由五、六十位亲属组成的微信群，群主居然是年纪最大的刘老。虽已耄耋之龄，但电脑、网络、智能手机、微信这些新玩意儿都难不倒他，这和他做了一辈子专业课教员、终生保持着学习习惯有关。亲属群里还就数他发的信息量大，内容也是他一直关心的家事、国事、天下事。孙女苗苗考上了牛津大学，他经常在群里夸赞，并且还“逼”着儿子儿媳把教育孩子的经验、方法分享到群中，让有孩子的人都学学。因为苗苗是在维也纳读的中学，老爷子对该学校的教学方法兴趣也颇高。对于儿子一家不能回国给自己祝寿，老人光速理解和接受，每次打电话都把最好的情况告诉儿子儿媳，比如每天都要从五楼下去到院子里活动一下，比如2020年几乎没有生病，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不让他们担心。孙女在伦敦学习，他又关心起伦敦的疫情，一再嘱咐注意做好个人防护，不必管当地人怎样看。最近两年管理一个微信群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他提出换一个新群主，为此还反复考察几个候选人的人品、能力，提出需兼具综合能力强、言行一致、有丰富工作经历、退休等几个硬指标才成，如此高标准、严要求，让几个群主候选人“瑟瑟发抖”，开玩笑说这怕不是回到了大家族挑选家主的古代。
刘老有一儿两女。三个孩子14、11、9岁时，老伴就病逝了。正值盛年的刘老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至今没有续弦。在现实生活中我只见过这么做的母亲，这样的父亲听都没听说过。一个单身汉养育三个孩子的艰难程度只要做过父母的人都能想象得出来。而在刘老的精心照料下，三个孩子却也似乎没遭过什么罪。当兵出身的刘老生活能力特别强，烧得一手好菜饭，收拾起房间来亦分外整齐和利落，甚至他还能裁剪衣服、做针线活。据刘姐讲，她和妹妹小时候穿的裙子，都是老爸一笔一画设计、一招一式剪裁、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儿子儿媳结婚用的被套，也是刘老踩着刚时兴的缝纫机“哒哒哒”加工而成，这令刚进门的儿媳大为惊叹。
几十年来刘老在儿女身上的付出无法一一细说。这些付出如今已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儿子从青岛科技大学毕业，在天津大学读完硕士，又去清华读了博士，在联合国原子能核查机构工作至今。小女儿继承了妈妈的衣钵做了医生，如今在加拿大定居。大女儿退了休，和女婿与刘老生活在一起，照顾着刘老的日常起居。刘姐的儿子在新西兰留学毕业后回到青岛，在科技大学研究人工智能。子女孙儿辈都如此优秀，但刘姐却告诉我，好像老爸也没有特别教育或者逼迫他们，记忆中就从没听他讲过什么大道理。多年来他只是默默无闻地做着该做的事情：踏踏实实地工作，认认真真地生活，竭尽全力荫护着要守护的一切。
三个孙子孙女读大学，做爷爷的都给了不菲的资助，出手极为大方。他自己的生活却极为简朴，甚至称得上吝啬：一直不肯买新衣服，家具也都是用了几十年的。但即便是旧物，并且哪怕是近几年活动越来越不便，它们在刘老的打理下也还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就连柜子、抽屉里的小物件也归置得井井有条。他的每件衣服总是叠得整整齐齐，裤线像刚熨过一样，被子如同豆腐块一般。严格的自律在退休之后也一直保持着，军人干净、整洁、利落的品质已经深深融进了他的血液里。
九十岁的刘老依然耳不聋、眼不花，说话声音洪亮。年轻时就性格耿直，不会绕弯，在单位有看不惯的事就要直接说出来，做教员、教研室主任时如此，后来担任机械系主任、训练部副部长（青岛校区迁到蚌埠）时依然如此。一九八三年，按照大裁军的规划，刘老遵照上级指示退休，当时也才52岁，正是一个专业课教员经验最丰富、精力最健旺的时候。回忆起这事，刘老却没有丝毫怨言，他觉得军人就是要听从指挥，有利于国家、有利于国家和军队、有利于人民的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无条件执行就是了。退休以后，凡事他还保持着自己的看法。比如有一次生病住院，几个医生都建议动手术，他却坚持保守治疗，结果没受什么罪，病还好了。他说这并不是固执己见，最了解自己身体状况的是病人自己，做什么决定都要实事求是，不能蛮干。
一篇简简单单、碎碎念式的贺寿文，我却从中找寻到了像珍珠一样的东西。
2021年的十一月，青岛的凛冬将至。每当我出门，走在不时有一两片叶子飘落下来的路上，我的视线仍然无法从那一棵棵姿态各异的树上移开。
如果说树叶代表了温暖季节赐予树的盎然生机，那枝干就是年复一年的时间赠给一棵树最基础、最筋骨的力量。这没有叶子的树仍保持着一棵树最舒展的姿态。和夏季时比，它们仿佛更“像”一棵树。
它们又多么像一些阅历丰富、豁达淳厚的老者！在木叶摇落的时节，还保持着闪闪发光的品质和高贵，还在无声地温暖、佑护、影响着周围的事物。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在自然界的秋冬交叠之际，唐代诗人王绩在他的《野望》一诗中留下这样优美又感伤的句子。而面对人生的秋冬阶段，我听到非常多的、让我也以为那是常态的兵荒马乱，我更看到如刘老那样的人不畏不惧、从容不迫，悠然漫步在这“日忽忽其将暮、老冉冉其将至”的必由之路——
就像一棵历尽沧桑却姿态优美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