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就是要让石头说话（有图片）

我去年在写研究《野草》的专书时，有一个小感触思来想去没往书里写，因为觉得思考不成熟，资料更不占全。但今天想来仍觉有一些道理，不妨写来与众书友交流。

《野草》里有一篇《死火》，写的是“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在这冰谷中，“我”面对一块“死火”，火炎的形状，黑烟的痕迹还在上面。其实从矿物学角度讲，这不过是一块石头，化石。然而鲁迅借此展开一场人与石头的对话，最后，“拟人化”了的“死火”与“我”一起冲出冰谷，一起粉身碎骨。

让石头说话，这让人想起《红楼梦》。《红楼梦》本来就另有一个书名《石头记》。第一回里，上来就写石头，那是女娲补天遗留下的一块奇石，因为通灵，又因为不被补天者使用，自叹自怨，“日夜悲号惭愧”。最后遇得一僧一道，便对起话来，一段“石头记”从此展开。

无论多么奇幻，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小说家假托式的叙述技巧。我们完全相信，这不过是一种手段，让人间烟火的故事，先天地涂抹上灵性的、奇幻的光泽，而且一切仿佛宿命式地让人知道，小说描写的不过是注定要有的结局的过程罢了。

鲁迅的《死火》只不过是几百字的文章，不足以拿来和《红楼梦》比，不过从创作学角度讲，也可说说它们的异同。即都是让石头说话，且都是托梦让石头说话。但鲁迅没有宿命论的暗示，他甚至是让石头以彻底的自我毁灭，给这个遗弃它的世界以最后一击。

再联想，让石头说话，让石头上的文字暗示出人物不可更改的命运，由此展开一段历史风云，人间悲欢，在中国古典小说里还不唯《红楼梦》才有。别的不说，四大名著里，除了《三国演义》，都是以石头开篇。不称奇都不可能。《水浒传》的第一回写了一块石碑，那石碑立于一山中大殿内，背后书有“遇洪而开”四字。正是这四字让洪太尉兴奋不已，非要人掘起石碑探个究竟。结果却引来山崩地裂般的恐怖动静。此后便开始了《水浒传》里的正宗故事。这个猛烈的故事引子，笼罩在故事的外壳上，让一切争斗皆与命运有关。

再看《西游记》，仍然只看第一回。上来就写一座山，山上有一块“仙石”。《红楼梦》里的石头会说话，《水浒传》里的石碑能“引爆”，而《西游记》里的“仙石”却可直接变成活物，这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行走跳跃”，引出一连串麻烦，也引出一连串精彩。小说还得意地赋诗夸赞：“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孙悟空就是这样登场的，他比贾宝玉可能耐太多了。

总之，都是石头惹的祸，也是石头结的果。别的不敢说，我觉得有一点可以探讨一下，有抱负的作家就应该有这样的胆魄：敢于在小说里让石头说话。

当然，石头哪里能左右了人的命运。《红楼梦》里说，女娲氏当年有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却偏偏只用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独留一块转世，来到人间乱惹尘埃。可是女娲即使再加一块石头真能补得了天么？神话而已。对此，鲁迅的小说《补天》很意味深长地做了描写。诸君不妨去读。

不管怎么样，文学是讲灵性的，而最是冥顽不化的石头，倒常常沾了最大的灵气。真是反其道而用之。

作者：阎晶明

来源：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