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写作就是让心智优美地舒展和泼洒
让心智优美地舒展和泼洒
——《写满字的空间是美丽的》品读
毕飞宇无疑是当代很引人注目的作家。在同龄作家中，毕飞宇的小说难能可贵地表现出对当下现实人生的关注，他绝不在作品里表现对作家本人一己的纠缠不清或自恋自怜。从他的小说中，读者依稀可以见出作家本人生活的影子以及生活的意趣，更可以看到作家对生活的敏锐观察、对你我他灵魂和肉体的深切的关注，你可以感觉到他的善意、他的预知力、他的同情心、他的激情、他的勇气，还有他对生活非凡的想象力。毕飞宇的语言似乎也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收放自如，开合有度，字、词、句都到了讲究的程度，机智而又结实，往往能给人带来警省与愉悦的感觉。
这些特点，在他的散文作品里也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
毕飞宇的重要散文作品应该是《人类的动物园》。这篇散文的主题是表现人类的关爱与同情以及由人类某些愚蠢的行为而带来的痛惜。与《人类的动物园》相比，《写满字的空间是美丽的》同样表现出了一种关爱。
关于毕飞宇的作品里所显示出的某种终极关怀的意识，很多读者都已经注意到了。在这篇文章里，作者的关怀意识也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因为这种关怀是从“我”的角度去展开的，因而给读者的感受也就更加强烈。
在文章的开头部分，作者用很为细腻的笔触，写出童年时代自己那种舒展的生命状态和在这种生命状态中所获得的妙不可言的感觉。虽然学校是一所乡村学校，但“一块操场，还有三面用土基围成的围墙”却成了“我”的私人笔记本。“我”可以在上面满场飞奔，而陪伴着我的是巨大的文字。那种因自由因得到了无限可能的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充分表达，令“我”心花怒放心安理得。这是从表达的方式来说的。对于表达的工具，作者从文章开头的粗大的铁钉，在文章的第三小节回到了文字本身。作者是这样来表述文字的特点与魅力的：“对我们的孩子来说，每一个字首先是一个玩具，在孩子们拆开来装上，装上去又拆开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是情趣盎然的，具有召唤力的，像小鸟一样毛绒绒的，啾啾鸣唱的，而在孩子们运用这些文字组成句章的过程中，摞在一起的句章都应该像积木那样散发出童话般的气息。”铁钉是具有质感的，而文字在毕飞宇的笔下同样具有了非凡的质感。
文章进而谈到了孩子为什么想写。在文章的第四节，作者将表达上升到像芭蕉叶片一样的舒展而泼洒的心智。作者强调：表达首先是一种必须、乐趣、热情，然后才是方式、方法。因此，作者认为，孩子们的话，哪怕是一种古里古怪的话，都是他们最本能的愿望，他们渴望与人分享，他们渴望顺利地表达甚至“炫耀”——顺利地表达自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是一件让自己的内心多么舒展的事。只有顺利地表达才是享受自己，才是自由。作者在文章的最后说：“如果表达是自由的，那么，这种自由是以交流作为基础的。交流是一种前提，最终到达的也许就是理解，互爱。”
由写满字的操场到像玩具一般的文字，再到表达的自由，最后指向幸福、理解与互爱，作者在一种近乎不动声色的平静的文字之流里将这一切很顺畅地表达了出来，让人卒读之后感受到很为强大的震撼力：写满字的空间是美丽的，顺利而自由地表达自己是幸福的，自由地交流可以达到理解与互爱。这一切与其说对文字的追求，倒不如说是对美的期许。
作者并不是一个专事教育的人，他做过几年教师，但他对教育的感觉最多只能停留在感觉的层面上，因此，作家不可能是在这里表达一种教育的理念，然而，毕飞宇是个对生活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与思考力的作家。他的观察与思考，往往使他的文字有一种穿透力。既然有一种穿透力，是一种力透纸背的文字，我们就应当走到他的文字背后去看一看他的思想与深刻。在这篇不长的散文篇什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对教育生命意识的理解与把握，看到的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作者的最大的功力在于，他能在一种很细小的生活细节中思考出生命的或教育的真谛。如小时候用铁钉在操场上写大字的生活回忆，对学校都应当有一块长长的墙面供孩子们进行他们的“自选动作”，都有着可能是作者不经意地但又肯定是非常深刻的思考。这又可以看成是一种教育的理念，一种崭新而固执的教育理念。在我们看来，作家本身就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工作者，因为作家关注的是生活、是心灵的自由、是生命的质量。而这一切，也都是教育所追求的。作者说，他感到那时候就应该是一个作家了，我们则可以认为，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教育家了。
除了立意的深刻与凝重，这篇散文的文字同样有着毕飞宇的特色。毕飞宇的语言是精致的，有时显得很硬，但有时候则显得很温情，像这篇《写满字的空间是美丽的》，那种语言色彩、语言节奏和语言的温暖都表达出了一个作家的关怀——对生命的关怀、对人类的关爱。而毕飞宇在语言上的控制艺术，在这篇短短的散文里也有了最充分的体现。我们读过的《哺乳期的女人》、《怀念妹妹小青》、《款款而行》以及《蛐蛐 蛐蛐》等，都极大地显示了毕飞宇在语言上的控制。这篇散文在语言上的控制则体现在作者绝不对自己所要讲述的东西多写一个字，能用形象、事情本身说话的，绝不理性地去展开，而非得用理性的语言去说明的，作者也就只用一两句话，非常到位直指中心地去表述。如文章的结尾部分就是这样。
毕飞宇是一个很具有潜质的作家，他的小说作品起于先锋而归于现实主义，但平常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在毕飞宇这里有了更多的变异与可能。而他的散文与随笔，则大都通过一个小说家的心灵独白方式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温情与热爱、感伤与哀婉、理解与执着。他的《人类的动物园》其实已经很早地将散文的文化意义提炼出来了，而《写满字的空间是美丽的》，如果我们也一定要从文化角度去看它的话，它则是一篇教育意义上的文化散文或生命意义上的文化散文。
写满字的空间是美丽的
毕飞宇
我的小学就读于一所乡村学校，而我的家就安置在那所学校里头。学校有一块操场，还有三面用土基围成的围墙。一到寒假和暑假，那块操场和三面围墙就成了我的私人笔记本了。我的手上整天拿着一只粗大的铁钉，那就是我的笔，我用这支笔把能写字的地方全写满了。有一次，我用一把大铁锹把我父亲的名字写在了大操场上，我满场飞奔，巨大的操场上只有我父亲的名字。父亲后来过来了，他从他的姓名上走过的过程中十分茫然地望着我。我大汗淋漓，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兴奋与自豪。残阳夕照的时候，我端详着空荡荡的操场和孤零零的围墙，写满字的空间实在是妙不可言，看上去太美。我真想说，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很象样的作家了。
现在想来我的那些“作品”当然是狗屁不通的。但是，再狗屁不通，我依然认为那些日子是我最为珍贵的“语文课”。那些日子最大限度地满足了我的表达欲望，这种欲望至今没有泯灭。天底下没有比这样的课堂更令人心花怒放和心安理得了，她自由，充满了表达的无限可能性；她没有功利色彩，一块大地，没有格子，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在学校的围墙上乱涂乱画，把学校的操场弄得坑坑凹凹，绝对是不可以的。利用小学阶段培养孩子们良好的行为习惯，当然也是好的。不上规矩，不成方圆，我自然不反对，可我不能同意只有在方格子里头才可以写字，只有在作文本子上才可以按部就班地码句子。对我们的孩子来说，每一个字首先是一个玩具，在孩子们拆开来装上，装上去又拆开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是情趣盎然的，具有召唤力的，像小鸟一样毛绒绒的，啾啾鸣唱的，而在孩子们运用这些文字组成句章的过程中，摞在一起的句章都应该像积木那样散发出童话般的气息。
孩子们为什么想写？当然不是为了考试。准确地说，是为了表达。一个人不管多大岁数，从事什么工作，都有表达的愿望。孩子们喜欢东涂西抹，其实和老人们喜欢喋喋不休与当官的喜欢长篇大论没有本质区别，相对于一个“人”来说，它们的意义是等同的。我听说现在的孩子们越来越不喜欢写作文了，这真是不可思议。这甚至是灾难。孩子们有多少古怪的、断断续续的念头渴望与人分享？他们害怕作文，骨子里是害怕表达的方式不符合别人的要求。在害怕面前，他们芭蕉叶片一样舒展和泼洒的心智犹如遭到了当头一棒。他们有许多话想对别人说，他们还有许多话想在没人的地方说，他们同时还有许多话想古里古怪地说。表达首先是一种必须、乐趣、热情，然后才是方式、方法。害怕作文，其实是童言有忌。
所以我想提议，所有的小学都应当有一块长长的墙面，这块墙面不是用于张贴三好学生的先进事迹的，而是在语文课的“规定动作”之外，让我们的孩子们有一个地方炫耀他们的“自选动作”。它的意义并不在于能培养几个靠混稿费吃饭的人，它的意义在于，孩子们可以在这个地方懂得，顺利地表达自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是一件让自己的内心多么舒展的事。在这个地方，他们懂得了什么才叫享受自己。如果表达是自由的，那么，这种自由是以交流作为基础的。交流是一种前提，最终到达的也许就是理解，互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