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话语：马克·吕布与贝特朗·埃韦诺的对话

马克·吕布

沉默寡言的人1923年6月24日，马克·吕布（Marc Riboud）出生在里昂一个资产阶级大家庭中，他的家族在工业界和金融界占有重要的地位。他的父亲卡米耶·吕布（Camille Riboud）曾在日记中生动地讲述了家族的来历，并在其中第15页上这样写道：“马克，七个孩子中排行第五，腼腆、孤僻且常一言不发。”在我们的对话中，他常常有意地提及早年的生活经历。童年、家庭还有战争，每个因素的影响对他性格的养成都是不可或缺的。这些回忆是珍贵的，他的讲述充满幽默和感情。

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一所小学，托尔斯泰府邸，苏联，1960年。

沉默的马克……

以前家里人都叫我“沉默的马克”。如果有人问“你今天做了什么”，这简直是个很可怕的问题。我会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是那种不敢跟任何人说话的孩子，除了家中唯一的朋友—我的弟弟奥利维埃（Olivier，但他11岁时就夭折了，我当时13岁）。

家人所不知的是，在学校，我会跟朋友保罗说些话，只和他说，除了他，我不跟任何人说话。我虽然沉默寡言，但内心深处对万物都很感兴趣，喜欢观察，喜欢刨根问底。好奇使我生活在疑问中。我常对自己说：“咦，好有趣……我去看看！”那时我的视觉很敏感，而且好奇心强。比如我会暗中观察家里的司机做木工活儿，他的双手那么老练，什么活儿都会做。看他做木工活儿是一种极大的享受。父亲的一句话对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马克，虽然你不会说，但也许你会看……”这句话耐人寻味，它道出了我精神世界偏重视觉感受的倾向，它甚至道出了我的使命。我把这句温馨的话深深地藏在心里。还有一个值得珍藏的回忆，那就是父亲买了他的第一台徕卡相机后，便把他那台旧的柯达口袋相机（Vest Pocket Kodak）给了我。他有7个孩子，但只给了我。父亲去世之后，我未能升学，留了级，变得更加孤僻，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哪怕是在学校……嗯，除了一个妹妹，她开朗活泼，能歌善舞。

为了弥补这种“沉默”，我喜欢和家庭之外的人交往，并预感到我需要离开自己的家人，到远方去。成为摄影师之后，我买了乔治·罗杰（George Rodger，译者注：英国战地记者，马格南图片社创始人之一）的那辆路虎牌汽车，然后去了加尔各答，整整两年的时间在远方游历。什么解救了我？是几何……我曾经是个一言不发的“哑巴”，学习也不太好，但无意之中人们发现了我不同寻常的素质—几何方面的天赋。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平时，我的成绩令人失望，但有一次我竟然考了28分！满分是30分。为什么会这样？之前没有人猜到过或发现过我天生具有学习几何的头脑……而中学毕业会考证明了我的天赋。虽然笔试考了28分，但口试却考了0分（译者注：法国考试同一科分别有笔试和口试两次考试）。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对我说：“马克，你眼里长着圆规（译者注：此处一语双关，这句俗语的本意是形容人目测精准）。”比如在中学会考的时候，面对几何难题，我比所有人都答得快。在交卷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我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喜悦……实在太有趣了！上初中的时候，一位富有洞察力的神父预言：“他将来会学综合理工。”综合理工？不可能！太冷冰冰了！代数学，抽象公式，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这些感兴趣。然而，研究几何的确是一种奢华的享受。不过那时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我的兴趣是什么，青春期的孩子脖子上都戴着枷锁。

那些成绩好又听话的孩子游刃自如，而自己却跟他们格格不入。那时我根本不相信这个呆板、单调又无聊的学校会存在一条出路。我不相信才华，什么是才华？我相信的是生而赋有的禀性，或是小时候就获得的能力。不知何时起，我有了这种奇怪的条件反射—喜欢看几何图案……那些形状、平面、棱角，它们遵从着与美不同的另一套规则，却又拥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奇特的美。尤其是那些圆圈和半圆。的确，我对圆情有独钟……

塞伊汉水坝水力发电中心工地，阿达纳，土耳其，1955年。

不可思议地通过中学会考，解出一道几何题，似乎是上天发出的命运信号。它揭示了马克之所以能成就自我的原因之一，并预示了他的天赋将始终影响着他，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使其在未来成为一位伟大的摄影师。

学生背着代代相传的大斗笠，广西，中国，1965年。

我的弟弟奥利维埃

我们兄弟姐妹之间平常并不怎么说话，但奥利维埃的死还是让我深为震动。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我父亲走上楼梯，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奥利维埃。他在儿童膳宿公寓感染了猩红热，那个女校长还说：“没关系，去跟同学们滑冰吧。”

后来她打来电话：“您得接一下他。”那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房屋、楼梯，父亲抱着奥利维埃，一只手托着他虚弱的头，另一只手抱着他的两条腿。为了避免传染，他不能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被放在一间临时客房，谁都不准进去。我还记得自己曾经有点嫉妒奥利维埃。有人送了我一辆自行车，之后也送了他一辆。他的比我的更新颖，轮胎更粗，他的车是红色的……那一点细微的嫉妒，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问他的自行车是什么颜色，他说：“奥利维埃的是红色，我的是蓝色……”对于奥利维埃的死，马克父亲这样写道：“他还是一个孩子！太残忍，太不公平了！但我们不能怨天尤人。无论是从基督教义，还是从人性上来讲，这样做都没有意义。这是上天的旨意、世界的秩序，我们怎么能够反抗呢！”

卡米耶·吕布，20世纪30年代。

我的父亲

我生在一个传统的资产阶级家庭，我称父亲为“您”，而他称我们为“你们”。我这辈子也许只和他说过10次话。在我16岁时，他去世了。父亲曾经是个聪明、优秀的年轻人，有文化，又有好奇心。25岁就和两个志同道合的伙伴环游世界。他去过北美洲、大洋洲和远东地区，在柬埔寨还感染了鼠疫。幸好那时鼠疫已经没有那么强的传染性了，所以他被治愈了。

多年以后，我们还小的时候，看到他满怀激情地准备去希腊的旅程，相关的书摞起来足有50厘米那么高（马克张开他的长臂，比画着书列的高度）……他是那样热爱文学和绘画，艺术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信仰。父亲的哥哥于勒（Jules）本应继承我爷爷的事业成为一名银行家，父亲却觉得他更适合当学者。最终因生活所迫，他还是进入了银行界。他的野心不算大，只买了一座漂亮的房子和一个“小”花园（笑）—只有5公顷，还围着围墙。但之后的第一次施工他就拆掉了围墙（美国之行显然对他产生了影响）。“一战”期间，父亲的哥哥去世之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父亲和与他同行业的人很不一样，除了我母亲的一个兄弟之外，他很少与人来往。他见多识广，对政治、外交和文化都很感兴趣，喜欢探索精神信仰方面的问题。我们出版了他的日记。他在1936年至1937年间阅读了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译者注：法国前总统）的著作，并在巴黎见到了戴高乐。戴高乐的真知灼见让他印象深刻。1915年，他还与保罗·雷诺（Paul Reynaud，译者注：法国政治家，曾担任法国总理）是战友……卡米耶·吕布的日记写于1910年至1939年间，近600页，非常值得一看。日记记录了他环游世界的旅程，还记录了1914年的战争，涉及当时的政治、外交和民意（BGA Permezel出版社，里昂，日期不详）。

新书推荐

▲ 本书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向我们回顾了马克吕布的传奇摄影生涯，讲述了其童年、家庭的故事和他到中国、越南、阿尔及利亚等国的旅行见闻，以及他所经历的越南战争、阿尔及利亚战争等。从马克吕布所拍摄的珍贵照片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历史，也看到了他的人生。

▲本书是作者和这位沉默者的对谈，记述了他的童年、家庭、参加过的战斗、在马格南图片社的经历，以及游走于世界各地的拍摄，例如中国、越南、法国、阿尔及利亚等。其中还穿插有其对自己一些摄影作品的赏析，以及拍摄经验分享。从侧面展现了马克吕布的一生，以及他对待摄影艺术的态度。

▲亲爱的读者朋友，您也许会问：不是说马克·吕布是“沉默者”吗？是的，他在日常生活中是“沉默者”，但他在视觉艺术的世界中却十分健谈。摄影就是他的生命，他给我们很好地解释了什么是视觉愉悦，为什么要把看到的东西记录下来等问题。从阿尔及利亚到他所热爱的中国，从黄山的风光到拉贾斯坦邦的风景，从亚洲到非洲，他走过并拍摄、记录下了在这些国家和地区的所见所闻和发生的重要历史瞬间……马克·吕布本人就是一件作品，他是他那个时代伟大的摄影艺术家之一。

原标题：《沉默者的话语：马克·吕布与贝特朗·埃韦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