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吟秋声：小院杂草（原创散文）
因本地乃围海造田而成，盐碱地土质很难种好植物，故特地请了几位当地人帮着做围墙、运土壤，一番兴师动众之后，小院终于建成。但新堆的土壤一片光秃秃，于是就憧憬起盎然的绿意，虽然毫无经验可以借鉴，但还是兴冲冲买了各种种子、小苗，尝试着亲自播种、施肥，满心指望着长点绿色出来。
作物长成需要时间，裸露的土壤甚为难看，彼时正是春天，地皮上纵然冒出一点点青草的嫩芽，看去却也分外养眼，竟是欢喜得舍不得拔除。一次，小区保洁员徐老伯经过我家院门，出于工作责任心与农民对于野草的嫌弃本能，随手拔掉了门边几棵新长的嫩草，我竟然毫无心肝地埋怨他出手太快。
这种对于小草的惜情，不是源自白居易的那句著名诗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是出于苏舜钦的那句耳熟能详的“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更与鲁迅的散文集《野草》扯不上丝毫关系，其实来自于我那不可复制的童年。
因为母亲是“知青”的缘故，我整个学龄前与小学阶段都生活在农村。那时，每个家庭都养猪，舍不得买饲料喂养，当地家庭养猪都以食草为主，孩子们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去割草。正因为养猪盛行，因此青草早已被割光了，偶尔发现一处长得茂盛的野草，极有可能在小伙伴们中间引发一场“抢割”的争夺之战。我本不善与人争抢什么，为了护着自己好不容易发现的青草不被人割去，甚至左耳还被一生猛女生打得流出血水，至今感觉我一边的听力不如一般人，一定是当时种下的祸根。青草如此珍贵，使我从此拉下一个毛病，每每看到岸边肆意生长的丛草，总是两眼放光，好像不为此做点什么，实在对不起它们似的。
这种对于青草的惜情，还与我工作后的住处有关。
我的房子是高层电梯房，位居十三楼，是整栋建筑唯一有内外两个阳台的公寓。平日里既喜于这个头顶蓝天的外阳台可以观景，却也苦于教师职业工作繁忙，根本没有空闲好好种植花草打理一下。时间一长，偶尔由小鸟粪便带出的几株小草从长期弃置不用的花盆里长出来，竟是让人分外珍惜。——高空阳台自然长出的“绿植”，怎一个惜字了得！
从此，我就落下了病根，彻底喜欢上了野草。
倘若没事时散个步、买个菜，只要是步行，我的眼睛总是不得闲，不是抬头欣赏大树，就是低头观赏小草。——而且，还很明显的，后者往往居多！
大凡看到一株颜值颇高或者从未见过的野草，我会饶有兴致地用百度花草识别器认真查询与辨别，由此认识了很多野生植物，如田菁，如苘麻，如泽漆，如一年蓬，如小飞蓬，如鸭跖草。院子的种植箱中毫无征兆地冒出了野生铜钱草的身影，于是顺势拿了玻璃瓶将它人工养殖；更有一种名字叫做柔枝莠竹的，我看它叶片似竹，只是更为柔软，一时兴起将其移栽到院子，居然很快繁殖成一大片。名曰杂草而却又堂皇地生长，让人一时喜忧参半。被我郑重其事请进院子的，还有一种野生的垂盆多肉草，学名叫“佛甲草”，它们原是山上的野草，却曾经那么辉煌地装点过我家院子的好几个花盆呢！
一早出门去拿快递，先生看到小区拐角处长着一大片野草，随手指出其中一种细长的给我看：“喏，这种草，我们小时候叫它蟋蟀草，用来斗蟋蟀玩的。”说着，还特意摘下一根作示范，怎样掐去多余的草茎，怎样留下一些毛茸茸的草须，怎样用它逗引蟋蟀。看他讲得饶有趣味，我为与子同好而心中窃喜不已。于是拔下一株外形特别富有艺术感的小草，给先生插在他的短袖上衣口袋里作点缀，先生不置可否，我则越看越美。大家各自愉悦审美着。
但是，好景不长。院子里的杂草长的速度远超人工种植的植物，先生开始颇有怨言起来。院门柱子上的欧式大花盆，几乎全被杂草侵占，可怜的几株杜鹃被排挤得越长越憔悴。这些杂草放纵地垂下细长而又坚韧的枝条，每次我们进出院子，它们都在半空中对着先生的脑袋挠痒痒。他夸张地抱着头，怨气就成倍增长起来。原本一见青草就感到亲切的我，看到院子里杂草丛生的态势，的确再也欣赏不起来，再加上蚊虫滋生，终于让我亦对其忍无可忍。
不过，先生也就进出门时抱怨一下而已，蚊虫之苦他是无论如何体会不到的。它们基本不太搭理他，而只是一味追咬我。于是，夏天傍晚散步，我俩组合成一道奇观：九十高龄的先生，总是穿着一条西装短裤，大胆而自豪地秀着他的老玉腿；而五十出头的我呢，总是任凭天再热，也捂着一条长裤，外加一双短袜，将自己的下半身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裸露哪怕一寸的肌肤，极易让人起疑，是否有严重腿疾不便示人。每每将此顾虑当作笑话告诉先生，他居然每每为蚊虫不叮咬他而愈发自得，同时也就似乎片刻间原谅了院子里那些长势不可收拾的杂草。但只要在窗前一见那些野草在风中自由摇曳的身影，他的原谅之情又会顷刻间荡然无存。
先生对于杂草的抱怨，再加上蚊虫不失时机的叮咬骚扰，让我下定决心除草。却不料除了又长，长了又除，再也除之不尽。
“蔓，难图也！”先生于是摇头叹道。
那是《郑伯克段于鄢》中的句子。其母偏心，替小儿子共叔段争取分封京邑，刚上位的庄公不仅答应，还不以为意地称其为“京城太叔”。大夫祭仲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野草蔓延的类比劝谏他，原文是这样的：
“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
大意是说，你的母亲姜氏哪有满足的时候！不如及早处置，别让祸根滋长蔓延，一滋长蔓延就难办了。假如共叔段的势力在京邑越来越强怎么办？蔓延开来的野草还不能铲除干净，何况是您那受母亲无原则宠爱的弟弟呢！
郑伯最终成功克段，我家院子的野草却是日益疯长。现在，我还真亲眼看到了“蔓难图”的真实场景，竟果被先生一言说中。
今早又去取快递，看见小区保洁负责人阮姐带领两位熟悉的保洁大妈正在清理那拐角处的杂草丛，她们管那蟋蟀草叫“马鞭草”“攀地根”，倒是道出了其生命顽强的一面。好奇心一上来，我忍不住网络搜索，发现这草应该叫“牛筋草”，才是最正统的名称。望文生义，像牛筋一样坚韧的草，还是生命力旺盛呀！
于是，面对满院杂草，心情颇为复杂。早先年的惜情尚未褪尽，又与先生一起心怀怨意，而保洁大妈的话则让我却又开始心生一份赞赏。干脆将计就计，掐一把野草插花瓶，让它点缀家里的空间吧，至少多一份都市所缺少的野趣，也算让它物有所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