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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散文:火树

句子大全 2023-08-06 05:4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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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皱襞,树的年轮。凹进去的是沧海,隆起来的是桑田。每有阳光沐浴,便映出一些斑斓,一些诗意,依稀幻化了过往的烟云,浮现出人生五颜六色的记忆。

一个多事的丙午秋季,我戴着红领巾升到了乡小的三年级。三年级的教室和二年级的教室一模一样,六扇窗户,两扇门,二十四张课桌,八管日光灯。唯一不同的,是更靠近高年级一些。

传说纸都派了别的用场,新学年没有课本,上年的旧课本又不符合新精神,老师和同学都一脸茫然。校方为不误人子弟,算术改教珠算,那“一退六二五”、“三一三剩一”之类的口诀,多多少少影响到一代人的“三观”;语文就学《毛泽东著作选读》和《毛主席诗词》,毛泽东的诗词文章,高远深邃,大都超过了小学生的理解能力,学起来很是吃力。

教语文的老师姓赵,与我多少挂点远亲。虽然每个周末都回家干农活,但赵老师眉浓眼大,皮肤白净,咋看都不像农民。他的中山装总是很干净,扣子总是扣得很整齐,上衣兜里总是别着两支钢笔,脸上也总是不挂笑,严严肃肃,看起来很有学问。他还写一手好毛笔字,每到年节就在校门口支一张桌子,为乡亲们写对联。校门两边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一人高的大字,也是赵老师刷的,我还帮他拎过颜料桶。

赵老师有辆自行车,没有瓦圈,没有尾巴,没有铃铛,还是倒蹬闸。据说他买这辆车时,刚领的工资不够,就将家里养到半大的牙猪偷偷卖了,被老婆罚在柴房睡了一宿,由此背了个“怕老婆”的名声。“怕老婆”在现今的城市是一种常态,不怕倒显得有些另类,但在当年的乡下却不是啥光彩事情。常有相熟的妇人老远就话搅他:“赵先生,你老婆锁门了,要不要到我家歇个脚?”或者顽童看见他蹬着那辆没有瓦圈没有尾巴且没有铃铛的倒蹬闸自行车路过,猛不丁从树林里冒出来喊一句“赵先生,怕老婆!”

按照唐代大文豪韩愈的说法: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传道授业的人,怕不怕老婆其实无伤大雅,重要的是教书认真负责。赵老师讲课的时候,常常引经据典,把每一个生词都解释得清清楚楚,谁没记住就让谁造三个句子,想忘记都不能。有一天,教授《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课文后边附有柳亚子的原词:“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跹……”老师讲起来口若悬河,同学们听得云里雾里。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竟然觉得“火树银花不夜天”一句很妙,极有放焰火的盛大现场感,唯觉柳先生写“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似有点那个。

“那个”是个指代词,指代的都是不能明确言说的事物,具体指代什么,完全看语境。或曰:你这个人那个得很!或曰:这事儿做得有点那个。说的人明白,听的人也明白,但外人很难意会。赵老师一听我的话,立马眉头紧皱,把我拉到他的宿舍,关上房门,往脑门上拍了一把,黑着脸警告道:我今天是你叔,能打你!不许想“那个”,给我好好领会“火树银花”!

好吧,老师不能打学生,但表叔可以教训七杆子能打着的侄子。火树银花,就火树银花吧!

银花很美,美得质洁,美得素净。它是金银花的初蕾阶段,每当仲春来临,它就从沟边塄坎的绿叶间冒了出来,星星点点,含羞探头,宛如乡间的豆蔻少女。待到花苞张开,蜜蜂采过,便渐渐“人老珠黄”,变得满枝挂金。此时银花变成了金花,也成了一味中药,名唤忍冬,颇有清热解毒作用。小伙伴们平时鼻子发干嗓子疼的时候,家里人就让去采几株回来煮水喝。可以说,金银花是陪着我们长大的。

那么,火树呢?生长在渭北土原上的人,听都没听过。没听过就显得神秘,越神秘就越让人挂记。赵老师信誓旦旦,火树肯定是有的,要不然柳先生也不会写。柳先生是著名的大学问家,能跟一众国家领导人坐在一起看国庆烟火,万不能随便写的!可赵老师一个中师毕业生,去过的最大城市也就地区行署所在地,挖空心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灵机一动,将我们带校外的田野。

渭北原上的深秋,天穹深邃,地垄舒展。南望云横秦岭,北观气罩乔山。村落与庄子之间,阡陌交通,鸡鸣狗吠,炊烟相映。麦苗刚探出尖尖角,细看还没盖住地皮,远观已绿意盎然。一片平坦的井田里,几棵柿树显得格外突兀。早先繁茂的柿叶已然落尽,满树的柿子彤红耀眼。赵老师启发地问我们:像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像吗?

柿树在北方司空见惯,极不起眼,或地头,或场院,随意栽了,也不用经管,风摇雨打,几年就长大挂果。柿树的树体大都不高,但树冠阔落,树叶厚大,栽到哪里,就会在哪里撑起一片蔽日的浓荫,成为务农人抽烟磨镰的驿站,也成为一方儿童嬉闹的乐园。年在垂髫、总角的淘气鬼,爬上溜下,玩坠落,吊棒槌,猴子打坐,倒挂金钩,乐乐呵呵,不倦不疲,不见大人召唤,总也不肯离去。

小麦扬花的时节,柿花脱落,掉得地上一层金黄。孩童们在大人不经意间拔了麦秆,穿了柿花,挂在家里的檐墙上,不几日晒成了花干,私下里互相交换,品味涩涩的童年。麦子开镰了,柿子还很青涩。麦茬地里种下玉米,柿树很快被青纱帐包围。等到玉米收了,小麦再次种下去,柿子才开始成熟。先是一个个橙红的灯笼,掩映在浓密的绿叶里,被深秋的风摇曳着,若隐若现,就像羞赧的学子第一次考了一百分,不敢露脸。几场霜下,柿叶落尽。这时沉甸甸的枝头,只留下一骨朵一骨朵黄金般的柿子。远远看去,确实有些像火,像阳光下的烈焰,袅袅地泛着热气,像无月暗夜的火把,标识了一个明确的方位。

哦,这就算火树……

十多年后,我以西陲边疆一名小军官的身份,去岳麓山下参加师资培训,军官速成课本里恰好有这首《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女老师是从毛泽东的母校请来的,姓孙,身材娇小,皮肤略黑。我等学员都处在找对象的年龄,当时竟无人主动搭讪。令我震惊的是,她公开点评柳先生的词确实有讨巧奉承的嫌疑,然她用了一个“但是”,话锋一转道:“柳先生说的是实话,是一个时代的社会共识。”

试想一下,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曾经爆发过多少次造反夺权的斗争,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人口大减,有几次是成功的?在毛泽东之前的红军指挥官里,也不是没人统领全局,有几人能与没学过军事却一身文韬武略的毛泽东相提并论?在放眼望去的世界里,有谁敢笑谈西方强国是“纸老虎”?

课堂上霎时鸦雀无声,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小不起眼的孙老师。大概因为在伟人母校任教的缘故,她的齐肩短发显得端庄娟秀,紫罗兰框的近视镜犹如桃花潭一般深邃,举手投足,隐隐地透着知性的教养,就连她混着长沙味儿的普通话,每一句都像从岳麓书院熏过一样,别有底韵。她说“火树银花”是个成语,一连问几个来自大西北的同学见没见过火树。

目光与目光相碰的瞬间,我的脸颊烧得厉害,心头的柿树上,已是光秃一片了,连留在枝尖救鸟的几颗伤果,也只剩下丑陋的干蒂。我怀疑孙老师已经从额头的皱褶里,窥见了我少时青涩的知识积累,恨不能找个地缝,就此钻将下去。

这世界原本是有一种乔木叫火树,又叫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也有别名金凤花、红花楹、洋楹等,是一种热带植物,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被誉为世上最色彩鲜艳的树木之一。它不但是马达加斯加共和国的国树,是宝岛台湾台南的市花,也已经引种到我国南方。

平心而论,大都市人的见识,确非乡野村夫可比。老师和老师之间,也是十个手指不一般齐。我在想,一个人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而不自知。普通人的无知只影响到个人和家庭,从教者的无知却会影响到一茬又一茬的人。值得庆幸的是,我并未将柿树当火树传播下去。

我一头扎进了图书馆,广猎有关“火树”的资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所出的字典、词典甚至上海辞书出版社1982年版的《辞海》里,都没有“火树”的词条。最早使用“火树”一词的,大概要属《南齐书·礼志上·晋傅玄朝会赋》:“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到了唐代,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已经将火树与银花并提了:“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后来北宋词人张三影作《鹊桥仙·星桥火树》,留下“星桥火树,长安一夜,开遍红莲万蕊”的佳句。明朝书画家兼诗人程嘉燧和尚慨叹“身槁欲灰逢火树,眼昏生晕乱银花。”则是另一种情形了。

既如此,我对身处偏僻乡野的赵老师,也就没有了太多的埋怨。

节假日,我常常约上二三同学,访岳麓书院,考半学斋,或者到橘子洲头看湘江北流。具备交通条件时,也往汨罗江体味《天问》,谒韶山、花明楼和彭家围子当代伟人的故居,访望城的雷锋纪念馆。但我心里不为人知的秘密是找火树,见识那凤凰涅槃一般的美丽。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里,我发现了路边几株高树,枝头挂满大红花,或怒放为朵,或含蓄为蕾,煞是引人注目。我的心里霎时便万家灯火,满堂霓裳。

哦,火树。我终于追寻到火树!火是凤凰涅槃的大火,树是浴火重生的凤凰木。

哦,火树,你是我心中的结,你是我梦里的呓,你是我童蒙的涩青,你是我蒙昧的疚愧。多少年来,我像一练不知雨的彩虹,洋洋得意;更像一团不知风的白云,悠然自飘。突然有一天,风停了,云驻了,虹消了,我复何存?天雨如麻,心语如笋。一位撑伞的老者,见我绕树三匝的样子,一定很是可笑,临走撂下一句自语:木棉已开,冬不再来。

切,木棉!这不是火树啊?

孙老师也说不是,他建议我去粤东。

粤东的潮汕地区,处在北回归线附近。空气温润,山水吸睛。这里每年都有太阳直射的那么几天,正好被我赶上。为躲避曝晒,我一早站在舟船穿梭的韩江边上,极目远眺,愉悦地欣赏江水回旋的流连,晨光沐浴的妩媚,和渔家女撒网的优美。这是即将入海的江流,波光潋滟,平静而温婉,把那些桀骜不逊的性格,早已遗落在峻岭大川。一群洁白的江鸥从水面掠起,落到岸边,“咕咕咕”叫几声,“腾腾腾”跳几跳,又从岸边飞向水面。徐徐江风吹来,携着丝丝凉意,摇得岸边的树叶窸窣作响。循声望去,竟是几树的火红,犹如锦缎般美艳。

这是一种令人仰望的植株,树冠横展而下垂,浓密阔大而招风,树干的灰褐像极煮熟的龟板;树高有十多米,树形广阔,如盖如伞,分出的枝条简直可与黄山的迎客松媲美,小枝毛茸茸的,二回羽状复叶互生,整齐养眼;青绿色的薄纸小叶细而密集,状呈长椭圆形,在叶顶或叶腋,生出鲜红的五瓣花,其中四瓣在花萼上平展,一瓣直立中间,顶着带黄点的花蕊。花团锦簇,宛如一群翩翩舞蹈的客家少女,那一水的红苹果般的脸盘,陪衬着水绿的纱裙,在江风的摇曳里,仿佛霓裳羽衣,晨光一闪,又似涅槃的凤凰。

哦。这才是真正的火树!

我惊喜,我兴奋,我举着照相机不住地按快门,简直有点抓狂。

火树啊,凤凰。我终于目睹你的芳容,我终于体味你的芬芳。我把十多年的愚钝,十多年的可笑,统统卸下,抛进绿色的江流,很快消失在浅蓝色的海里。我以为北方的情感与南方的水土可能不服,观念的争斗会引起倒海翻江。奇怪的是入海的江流竟静如处子,甚至看不见一片水花,仿佛纳入它怀里的一切,都平淡无奇,朴实无华,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炫耀,或者值得鄙夷。相比之下,第一次见海的我,该是多么狭隘,多么渺小,多么浮躁,多么的少见多怪……

结束长沙的培训后我顺道探亲。下了火车转汽车,汽车站就在小学母校的门口。学校翻新了围墙,白墙上硕大的红字已经变成“尊师重教百年树人”,一看就是赵老师的手笔。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进校门的时候,赵老师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出来了,并执意要请我进去喝杯茶。

年过半百的赵老师,依旧住在靠大门的那间宿舍里,进门就见摆满作业本的书桌。他的身躯略微发福,笑起来一脸慈祥,似乎比以前矮了一些。一番忙乱之后,他从床底的箱子里翻出一个马口铁的茶叶盒,用三个指头夹出一撮“黄山毛峰”,冲了一杯给我,自己仍旧喝本地的茯砖,并说是上海工作的儿子寄来的,他“喝不惯”。

我不知老师真“喝不惯”还是 “舍不得”,抑或这只是他的“体面”。质朴的关中人,无论日子过得宽裕窄巴,都很讲体面。出门要穿最新的衣服,待客要用最好的食物。自周公建制以来,先祖遗风,乡俗不绝,无关富贵贫贱。

连省城都没进过的赵老师,对我这个走南闯北的军人,似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以至于我们谈着谈着,室内渐渐暗了下来。他一听说我坐过飞机,满脸惊叹,当下眼睛瞪得溜圆,双手不自然地搓着,不知是羡慕还是为我自豪,一遍又一遍问:飞过家乡时看没看见村庄,看没看见学校?面对他兴奋得孩童般的目光,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夕阳西下,路边的玉米地披上了绛红色的轻纱。我替赵老师推着自行车一路走来,发现他上衣兜少了一支钢笔,腕上却多了一块手表。经济的发展,老百姓生活的改善,赵老师就是个注脚。不多时,一辆搭着孝布的手扶拖拉机从后面赶过来,说是族里过事,请赵老师去坐礼桌。

事情来得突然,我们师生就此分手。

渭北的秋意,被辛弃疾编派得“天凉好个秋”,太阳一下山便有几许清冷。月晕天幕远,蛙鸣林下昏。一阵秋风袭,几声唢呐哽。邻村正在“过事”,一位老者走了,许多人忙着为之送行。乡下办后事的阵仗很大,往往要一个专门班子来料理,而礼桌先生就是这班子里一个重要角色。我不知赵老师给多少人家坐过礼桌,但清楚礼桌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的。这人首先要体面,人品好,在乡邻眼里是个人物;其次要深谙传统习俗,厘清事主所有来客的亲疏辈分,让再难缠的客人都挑不出理来;再次,还要毛笔字写得好,礼单挂在墙上,令客人觉得那些横竖撇捺没有辱没他的名字。

常常帮人张罗红白喜事的赵老师,已是人知天命,应该把人世间的事情看得很开了。他是乡民心中的先生,广受尊敬,此刻肯定很开心。而我这个学生,忽然间心怀忐忑,矛盾重重,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我辗转几千里见到火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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