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一想起那句话（我就泪流满面）
大大
一
老家的方言里，管奶奶和外婆都叫大大。奶奶去世的早，在我出生前就已经不在了。我曾经叫过大大的人，只有我的外婆。我心中的大大，就是我的外婆。
大大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去世那年，才59岁。她的大半生，我只是零星地听人说起。她在我的身边，也只是在我最顽劣、最没心没肺的小时候。我从小缺爱，大大是在我最需要爱的时候，来到我身边的。谁能想到，我们祖孙一场，只有短短几年的缘分。
二
大大是什么时候来我家的，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一方面是因为年代久远，再就是我那时候太小，还没有记事。反正自打我记事起，大大就在我家里，我是她一手带大的。
我小的时候，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每天要上班，没时间带我。大大就在这时来到了我家，替女儿带外孙。我记忆里，她的长相已经很模糊了，个子矮而宽，显得颇为壮实，花白的短发，上身是蓝色的布褂，下身是深色的长裤，似乎长年都是这副模样。
她是个慢性子的人。慢性子的人脾气好，喜欢笑。大大就是这样，跟人说话的时候，常常话还没说出口，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是天生爱笑，还是这是她跟人打交道的一种方式。
因为慢性子，她做事慢吞吞的，走路也慢，而且有些一瘸一拐。不过，这是我后来的记忆。她刚来我家的时候，腿脚是好的，有一天出门，在一个下坡的地方被人骑车撞倒，从此一条腿就有些瘸了。
大大带我的那几年，正是我儿时最懵懂、最混蛋、最顽劣不堪的时候。我那时脑子里不想事，但是浑身有一股无穷无尽的蛮劲，感觉随时都要冒出来。在家的时候，我经常骑着儿童三轮车，一下下的朝墙上撞。妈妈看到了，自然会叫骂。可她越是叫骂，我越是起劲。
在大大的跟前，我要是不高兴了，有时会抱着她的大腿，整个人挂在她的身上，有时则会助跑一下，然后整个人跳起来，朝她身上撞。
这时，大大多半是憨憨地笑起来，骂一句：促狭子！然后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任我恣意妄为。
我屡试不爽之后，自然总结出了经验。只要是大大在我身边，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只能惯着我，不能违逆我。不然的话，我就这样对付她。她除了笑骂几句，一脸的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得依着我。
三
大大的大半生，我都没有参与。但我知道，她的一生，就是一个普通农村妇女的一生，说不上有多悲惨，但是也没有多少幸福可言。
大大生在抗战时期的乱世，长在贫穷落后的年代，一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然后随着母亲改嫁，进到了一个重组的家庭。家里面兄弟姐妹好几个，她一个拖油瓶的女儿，自然不受重视，没有条件读书，学不到文化，只能跟着家里干活。
大大跟外公结婚之后，境况也没有什么好转。对她们那个年代的女人来讲，婚姻是一条人生的必由之路，但是这条路上有付出，有辛劳，有坎坷，有苦难……绝不是什么幸福之路。
那时，外公在城里的工厂上班，大大则留守在农村的家里，一边务农，一边养育三个子女。今天人们所说的丧偶式婚姻，大大在半个世纪前就体验过了。实际上，这也是那个时代很多婚姻的常态。
如果大大生活在当今的某些年代戏里，有幸被某些缺乏生活阅历的编剧看中，赋予了大女主的光环，那她肯定年轻漂亮，聪明能干，虽然环境艰苦，但却能把家里家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妥妥当当。
可是，现实中的大大，一辈子没有看过跟她有关的年代戏，更没有做影视剧女主的命。她年轻的时候，人不仅不漂亮能干，而且老实笨拙，做事也不麻利。她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干农活挣的工分都比别人少，家里家外，也都是乱糟糟的。
好不容易把子女拉扯大了，各自在外成家立业以后，大大在农村的家里，就只剩了她一个人，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巢。外公在厂里是住职工宿舍的，也许是不方便家属同住，也许是大大不想跟外公住在一起，反正，大大后来辗转寄居在子女的家里，带孩子，做家务，直到去世。
有句话说，有父母的地方才是家。那时的大大，父母早就去世了，而她自己撑持了几十年的那个家，因为长年没有人住，渐渐也荒废了。大大的家在哪里？她其实已经没有家了……
大大来我家之后，有次专门回了一趟老家。她回来的时候，从老家背来了一把椅子。从我家到她的家，有将近二十里的路程，她来回都是步行。回来的时候，走累了，她就放下椅子坐一会。
我后来知道，那把椅子，是大大家里最后一件完整的家具。她大老远地背了过来，一是想给女儿家添一件家具；再者，也是表明，老家已经空了，彻底不住人了，从此，子女的家就是她的家了。
可是，子女的家，真的就是她的家么？
没有经济来源，没有社会地位的父母，在子女身边生活的，又有哪一个容易？
大大住在自己儿子的家里，那时条件都不好，房子很小，城里媳妇哪里容得下乡下婆婆，婆媳关系这一关就难过。她寄人篱下，又是老实婆婆，只有受气的份。大大住在我家里，按说是跟着亲生闺女了，但是也难免时时受气。
四
妈妈年轻的时候，性格像外公，脾气很暴躁，加上那时生活条件艰苦，又有很多不顺心的事，自然不会给大大好脸色。
一个脾气暴躁的人，遇到了大大这种慢性子、笨手笨脚的人，结果可想而知。而且，大大除了慢性子、手脚笨之外，还喜欢打牌。
大大待人和善，来了我家没多久，就结识了附近的几个老太太，彼此成了牌友。
大大那时眼睛已经不好使了，打牌的时候，得把牌拿到眼前，眯着眼睛看。因为这个缘故，那几个牌友一直管她叫瞎子婆婆。她们几个老人，三天两头便约着一起打牌，这是她们唯一的娱乐方式。
我还记得，她们打的，是那种书中提到过的，上面印着上大人、孔乙己的老式纸牌。老人打牌，图个热闹开心，输赢极小。大大赢了钱，自然喜笑颜开，但是她牌技一般，往往是输多赢少。
大大输了钱，有时又因为打牌耽误了家里的事，妈妈就会吼她。大大嘴巴笨，不会吵架，但是被骂狠了，也会还嘴。
她们母女吵架的时候，我经常就在一旁。我那时已经有些懂事了，但是不会劝，不会说，只会在那里傻站着。
她们吵得厉害了，大大激动起来，也会说几句狠话。她那时候的神情，我现在还依稀记得，但是那句话原话是怎么说的，我却记不清了。我知道那是一句农村的老话，似乎是屋檐滴水辈辈照。意思是，做子女的不孝顺老人，等你老了，你的子女也不会孝顺你。
大大吵完架，有时候晚饭都不吃，就回到她的老房子里去睡了。我跟妈妈住在新房子里，到了上床睡觉的时候，妈妈就让我过去，跟大大睡。
我知道，妈妈是让我去做和事佬，同时给大大暖床捂脚。大大的房间阴暗潮湿，冷冰冰的。我睡在她的脚头，感觉被子里没有热气。我睡不了一会，就偷偷地溜出来，跑回了妈妈的被窝。妈妈没说我，大大也没有说什么。
我后来想，我是被大大抱大的。我小时候她抱我亲我，我也整天地粘着她。我小时候跟她那么亲，可是那时为什么不愿意跟她睡呢？是因为我渐渐大了，不再需要她，甚至是开始厌弃她了？
五
大大去世的时候，是在舅舅家里带表妹，脑溢血，走得很快。
我那时读小学，有一天正在上课，一个亲戚来到班上，把我叫了出去，说大大去世了，妈妈让他带我回老家。
我记不清，大大那时候已经离开我家多久了，只记得一路上懵懵懂懂，好像大大去世这事，跟我毫无关系似的。
直到赶回了大大的老家，看到破败空洞的老屋被布置成了灵堂，看到了大大的遗像，看到了装着大大的棺材，看到了舅舅披麻戴孝站在灵前，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我才意识到大大不在了，但是心里也没有十分难过。等到下葬的时候，大家哭天抢地起来，我这才眼泪哗哗的往下流，但是并没有很难过，更没有难过很久。
很多年以后，脾气暴躁的妈妈，也变成了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我们做子女的，没怎么给她气受，可以算是孝顺了。我想起了大大说过的，屋檐滴水辈辈照那句话，忽然意识到，大大当年说的这句老话，最后并没有成立。
我渐渐明白，能干的人，即便不孝顺父母，在他们为人父母后，也未必会有报应。而老实无用的父母，为子女付出再多，也未必会有孝顺的儿孙。
六
大大去世一年以后，有一天我去上学，在路上遇到了大大的几个牌友。她们问我：你大大呢？我说：我大大死了。她们相顾叹息了一声，说：瞎子婆婆是个好人！然后神色黯然地走了。
瞎子婆婆是个好人。我当时听了这句话，无动于衷。
很多年以后，只要想起这句话，我眼泪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