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直接语言表现

科学的认识和艺术的认识都是对客观现象的理解和体会。但科学认识的成果使个别事物归结为一般的形式，即概念的抽象形式；而艺术认识的成果则使一般事物归结为个别和具体的形式，即形象的具体感觉形式。从而语言及其风格，跟自然界事物、人的行为一样，也成为艺术认识的对象。

曹雪芹对汉语深刻的认识特别表现在作品直接语言的运用上。在《红楼梦》里，直接语言的语音、词、语段和句子，除去本身意义外，还表现了人物的特征、社会属性和心理特征。凤姐的话泼辣，爱撒谎；黛玉则尖刻不饶人，“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平儿说过几次“墙倒众人推”，似乎她有这么个口头禅；在人物的诗词创作中，作者有才力使得“文如其人”，当宝琴对宝玉说《桃花行》是她写的时候，宝玉说：“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象。”

宝玉常常说出一些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呆话”，而宝钗的嘴里则有时露出使宝玉痛恨的“禄蠹”腔，一种表现封建官僚统治阶级思想的话。禄蠹腔常以某种定型的文言表现：“北静王……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风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维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政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恩，果如所言，亦荫生辈之幸矣。”禄蠹腔常常在朝参坐衙、官场应酬、整师讲课、酸腐见面的交际条件下出现。在《红楼梦》中，必须把禄蠹腔跟民间宣讲风格和作者吸收的古代语言精华区别开来。

全书中主子奴才、丫环小姐、尼姑巫婆、衙役清客等等的语言，莫不各如其人。曹雪芹天才地刻画出竟然有一等奴才从“奴才”这个词里感觉出“成功”的意味来，例如赖嬷嬷在主子面前得意地叙述她如何排谊她的做了官的孙子道：“小子，别说你是官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儿，主子的恩典，放你出来：上托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写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仿佛“奴才”两字要用大写字母去写似的。

关于“你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这句话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有的人说：“这更是血泪写成的语言。这种语言可以透出这样的消息：“整个封建统治阶级在急剧地腐烂下来；奴才们，哪怕最忠实的奴才，这时再也按耐不住心头的怒火，在由愚昧走向觉醒。”有的人说：“为‘包衣’家世人自诉感概。”细按赖嬷嬷的意思，是说奴才不好做，正因为不好做，所以能熬出头来的奴才就更不容易，而今天总算是熬出头来了，所以要感激主子的恩典。奴才必如此，才算是“好奴才”。这些话都是在主子面前对主子的颂扬，也用以自己表功，不是埋怨，更不是什么“觉醒”曹雪芹如实地刻画出来，正足以说明作者在对丑恶进行揭露与讽刺。

词和语段除去它的基本意义之外，由于个人生活经验的不同和阶级的差异，还具有不同的感情评价意义。一种质朴的农民语言常常不入封建地主阶级之耳，充分说明了语词语段的阶级评价。曹雪芹在这一点上作了深刻的描写：“那刘老老(向凤姐)笑道：‘我们也知道艰难的，但只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哩！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周瑞家在旁听见他说得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

语音特征也被作者用作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 哥哥，爱哥哥’的。”

直接语言有时同时就完成了直接描写的任务。如“黛玉……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筋都迭暴起来，急的一脸汗。”

把《红楼梦》的直接语言搜集起来，看看作者是怎样用语音、语词、语段、句子和大于句子的结构来表现人物的特征、社会属性和心理特征的，这是分析《红楼梦》语言风格的又一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