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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红:《红楼梦》语言鉴赏方法说略

句子大全 2023-09-16 07:5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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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经典文学作品的语言无不富有表现生活的生命力和独到的艺术魅力。作家出于摹写生活、表达思想、抒发情感的需要,按语言内部系统构建属于他个人风格的话语体系。读者阅读经典作品,借助联想和想象,感受语言所要表达的内涵和意绪。

作为中国古代章回小说的杰出代表《红楼梦》,其语言最为成熟,最为优美,特点是简洁明净,清雅朴素,文质兼美。

著名语言学家王宁先生说:“对文质兼美的言语作品熟读、精研、玩味、复述、引用都有助于语感的生成和改造。”[1]在阅读、领会《红楼梦》故事情节的同时,关注、体悟小说的语言表达,会在较大程度上促进读者的语感生成,激发其审美体验。

《红楼梦》语言朴素简洁的总体风格,体现在各个方面。读者首先要关注这部小说描写叙述语言的风格特征。

小说描写园景居所时渗透诗情画意。

第十七回贾政贾宝玉等人大观园题对额,所到之处俱是佳景,不经意抬头看见“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三句简洁的文字,写出潇湘馆环境之美。匾题“有凤来仪”,因传说中凤凰以竹实为食,题名含义与环境特征十分切合。

贾宝玉题联云:“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鼎炉上烹茶已止而水烟尚绿,幽窗前下棋已罢而手指还凉。这种烟绿香清、幽凉淡雅的氛围,都是因为窗外翠竹茂密,绿意透窗入屋产生的感觉。

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贾宝玉赋诗,有“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之句,再次对潇湘馆的环境作了优美的形容。

第二十六回贾宝玉信步走到一处,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凤尾”原指凤尾竹,又泛指一切竹子;“森森”是树木茂密的样子;“龙吟”形容声音深沉细碎。

第三十五回又借助林黛玉之眼,再次摹写潇湘馆夏日的清凉雅致:“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竿竿”“个个”“森森”“细细”“阴阴”均为叠字词,“参差”为双声词,“浓淡”为对举词。

小说对第一女主人公林黛玉的居处环境,用简洁清雅的诗笔反复皴染,突出了“绿”和“凉”,不仅诗意盎然,画面感强,声色俱佳,而且这个幽静清雅的居处,正适合林黛玉这样一个清雅多愁的诗意化少女居住。

其他如蘅芜苑内只草无花,藤蔓萦绕,异香弥漫,自然素朴,一扫浓艳娇妍、花红柳绿气象。稻香村里有百株杏花,更兼桑榆槿柘,青篱土井,佳蔬菜花。怡红院数本芭蕉,一株西府海棠;秋爽斋芭蕉舒展,梧桐高大。

作者在小说中人择居之前,已经预先设计了与他们个性相符、气质相宜的诗意化居处环境。此外,主要人物活动的场景,如沁芳泉、滴翠亭、芍药裀等,也无不充溢诗的意境和韵味。这些园景,既是大观园中风格不同的小景观,也共构了丰富多彩的大观园整体景观。

小说描写人物肖像时富有文化韵味。

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见到迎春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探春是“削肩细腰”“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寥寥数语,文字雅洁而底蕴丰厚,我们很容易联想到《诗经硕人》中的经典语词:“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作者化用这些诗句,分别描写迎、探二春的容貌,一侧重面容、肤质,一侧重眉眼、身腰,写出迎春的丰润白腻、探春的灵动机敏,更画出她们内在气质和精神风貌的不同,同时也表达出作者富含审美情感在内的审美评判态度。

林黛玉的容貌偏从贾宝玉眼中看出,重点描画她的“罥烟眉”“含情目”,她的娇靥与泪光,她的聪慧与病弱,尤其是“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一个面容娇媚、形体袅娜的美少女如在读者目前。

第八回贾宝玉去梨香院,见到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如银盆,眼如水杏”,可知宝钗是一个眉眼盈盈、丰满白润、健康端庄的美少女,而“不画”“不点”两词,又透露出薛宝钗朴素自然的淡雅气质和不爱妆饰的个性特征。

由此可知,作者描画人物容颜,不仅用富有文化内蕴的文字作简笔勾勒,而且也着意透射人物的个性气质与精神世界特征,使得读者刚一睹面,就获得了对书中人基本信息与状态的了解。

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时注重细腻真切。

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林黛玉知道史湘云来了,要去观察一下贾宝玉的态度,结果无意中听到宝玉背地里一片私心称扬自己,“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她因知己获得认同而喜,因宝玉不避嫌疑而惊,因宝钗横亘其间而叹,因自己不能久待而叹。林黛玉喜、惊、悲、叹的原因都借黛玉自己的心理活动揭示出来,千回百转,无奈落泪,转身离去。

第三十四回宝玉赠帕之后,林黛玉不觉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她因悟出赠帕含义而喜,因不知命运走向而悲,因旧帕如无深意而觉可笑,因宝玉私相传递而觉可惧,又因自己每每会错宝玉情意而惭愧。林黛玉左思右想,心情激荡,五内俱燃,顾不得嫌疑避讳,写下题帕三绝句。

这样的心理描写,文字同样简洁明净,朴素流畅,但人物心理世界的揭示却复杂细致,层次丰富,即列之于世界文学名著之林当毫无愧色,而在以描写行动见长的中国章回小说中,显得尤为真切而珍贵。

小说对事件的描写,则有客观冷静、含蓄平淡的特点。无论是宝玉挨打、抄检大观园这样的激烈场面,还是黛玉葬花、湘云醉眠这样的诗意场面,或是可卿出殡、元妃省亲这样的肃穆场面,写来都简洁而不简单,冷静而不冷漠,朴素而不寡淡,生动逼真地传达出特定情境下人物的风神和事件的原貌[2]。笔者已有相关文章在前,此不赘述。

经典作品的阅读与鉴赏,能培养我们优质的语感。但仅有语感是不够的,还要对语言的品质有理性的认知,这就需要上升到“语理”层面来指导阅读。王宁认为:“要想改变语感的品质,必须有一定的语理来调整。语理是对语言现象的理性认识,把语言现象提升到规律,就产生语理。”[3]

与曹雪芹原著相比,80回以后的文字,虽然故事情节大致接续上并完成了全书架构,但在具体人物和景物的描写上,续作的艺术功力大大不如前80回。

如第二十六回“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句,甲戌本有脂砚斋旁批说:“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4]这个“后文”自然是80回后佚稿中的相关描写,可惜今天的读者已经读不到了。

又如黛玉之死,续作描写她“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手已经凉了,连目光都散了”,“浑身冷汗,不作声了”。这些文字,不仅寡淡、拖沓,也没有个性色彩,更无一丝丝诗化意绪。

80回前尤三姐之死,作者尚且还用“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这样凄美的文字来形容,何况林黛玉这样一位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她的死一定会呈现更为凄美的画面,如果在曹雪芹笔下,何至于是这样的一种景况呢?

再如宝玉中举后出走未回,王夫人“直挺挺的躺倒床上”,宝钗“也是白瞪两眼”,袭人“哭的泪人一般”,居然还要骂贾兰。这些描写毫无意趣可言,而且也违背了小说人物身份、地位、性格的质的规定性。它们既不真,也不美。

和高中生谈《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自然要将120回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但一线教师也须在原著与续作语言的高下优劣上,给予中学生的鉴赏以到位的指导。理解语感的获得途径,发挥语理的认知作用,可以提高中学生鉴赏《红楼梦》语言品质的效度。

经典作品的语言鉴赏自然少不了对人物语言的鉴赏分析。《红楼梦》人物语言鉴赏的过程,更需要理性的概括,因为“理性的概括对语感有解释作用,也形成了语言运用的自觉性”[5]。

《红楼梦》中的人物语言具有显著的个性化艺术特征。

作者观察社会生活,洞悉人生百相,为书中人设计的语言极其符合他的身份、教养、阅历、性格等,读者能从说话看出人来。

林黛玉说话聪慧灵巧,尖酸善谑,满是书卷气;薛宝钗言辞端庄温和,豁达大度,善解人意。史湘云爽快开朗,王熙凤机巧泼辣。迎春懦弱,探春机敏,惜春胆小。贾宝玉开口总有贵公子怜红惜翠的意味,薛蟠一开口则显得粗俗野蛮。贾太君精明慈爱,刘姥姥世故村俗。

“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这话只能是林黛玉才能说出,因为依恃和贾宝玉交往密切,感情与众不同,尖酸中蕴含深情,嗔怪中透露娇憨。

“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这也是体质娇弱的林黛玉才会有的口吻。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反映的是贾宝玉的纯情和心志。从人物语言入手,可以真切地了解人物的个性特征;另一方面,把握住了人物的基本性格,也可以更准确地理解人物的语言内涵。两者密相关涉,不可分割。

整本书阅读视野下的《红楼梦》语言鉴赏与分析,宜当结合作品前五回以及重点解析的关键情节来进行,而不宜全面铺开,目标散漫。面向高中生的阅读活动,应综合考虑学生的阅读基础、学情、学业等现实因素。

就此而言,“可卿出殡”“宝玉挨打”“抄检大观园”等重大情节,是语言鉴赏主体内容的较好选择。本文仅以“抄检大观园”为例作一说明。

抄检进程中最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形象,首推王熙凤。

王夫人接到邢夫人封送的绣春囊,主观断定是王熙凤的物品,不小心丢失在大观园山石上的。她直奔凤姐屋里,劈头劈脑将凤姐训斥了一通。

王熙凤首先询问王夫人这么判断的理据:“太太怎知是我的?”结果王夫人又哭又叹,说了一大篇完全出于自己主观臆测的话,而且加重了叱骂。

王熙凤又急又愧,虽然口中说道不敢自辩,但在紫涨了脸面、双膝跪下之际,还是急中生智,瞬间便想出五个理由为自己辩护:

一是香囊做工不够精致,自己不会使用;

二是即使有这种香艳级别的香囊,也会收在家里而不会带在身上随便让姐妹或丫鬟仆妇们看见;

三是奴才中年轻媳妇很多,更有可能是绣春囊的主人;

四是贾赦、贾珍的年轻妾侍常到园中走动,绣春囊是她们的可能性更大;

五是园中丫头也太多,不乏有年纪大、懂人事的丫头,也有可能有绣春囊。王熙凤不仅说自己没有这样的事,而且连平儿也可以担保无事。

王熙凤寥寥数语,立刻打消了王夫人的无端猜忌,扭转了情势不利于己的局面,让王夫人退了一步自责,又以商议的态度继续对话。于是王熙凤在安慰王夫人之后,接着进一步向王夫人献计:以查赌为由查人,借机撵出一批丫鬟。

我们看,凤姐的辩词首先是摘干净自己,再由近及远,渐次想到绣春囊主人的多种可能性,最后指向年大难缠的丫鬟。这个辩护过程是一个思考过程,也是一个推断过程,等她和王夫人商议裁人时,基本上已经锁定了丫鬟群。

后来的事实证明,凤姐的判断是准确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和策略也比较切实可行,这智商要比误判事端的王夫人高出好几个等级。两人的对话过程,凸显的是王熙凤反应灵敏,思维缜密,口齿伶俐。

她始终以管家少奶奶的立场和口吻来考虑问题,应对的办法不仅可以整治内乱,摆脱王夫人的尴尬,而且还可以节省开支,减缓荣府财务颓败的速度。

小说不但集中笔墨描写凤姐的急智和口才,还通过抄检过程来表现她的态度和个性。

当王夫人猜忌晴雯时,她有心回护,只推说“忘了那日的事”;当王夫人叱骂完晴雯后,她因王善保家的总调唆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

当探春的大丫鬟奋力还击邢夫人的陪房娘子时,凤姐情不自禁笑赞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当抄检结果证明事主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时,“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

凡此种种,都显示了凤姐和王夫人在情感立场和价值判断层面上的较大差异。这些细节的描写,足以说明王熙凤思想的独立性和性格的多样性,这就丰富了王熙凤形象的内涵,提升了情节的审美层次,故事也趋于深刻、生动。

《红楼梦》的人物语言,除了对话这一生活语言之外,还包含一种特殊语言,即书中人的诗词歌赋作品。

在小说中安排诗词歌赋,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大特点。一般小说中诗词歌赋往往游离于情节人物之外,成为可有可无的点缀。

《红楼梦》却不同于以往,它的诗词歌赋完美地融于小说情节中,带有丰富的隐寓性和叙事功能,是小说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书中人创作的诗词作品,则成为作者用以塑造人物性格的有力手段。

在咏白海棠诗中,“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就非常符合薛宝钗崇尚淡泊无欲、内心了无愁痕的特点;而“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就符合林黛玉灵巧娇柔的脱俗气质。

李纨评价钗黛诗风是“含蓄浑厚”和“风流别致”的不同,已明显感受到两人情感状态有很大的区别。脂砚斋评说宝钗之诗是“自写身份”,黛玉之诗“不脱落自己”,是很准确的[6]。

菊花诗会中,林黛玉的诗作虽有“素怨”“秋心”“相思”“幽怨”等触动伤感情怀之词,却都是在表达对菊花高洁贞白情操的倾慕相思之情,菊花在传统诗歌王国里却一向是士子高洁人格的象征,在某种程度上是作者人格的代拟和书写。

柳絮词,林黛玉语词悲凄,薛宝琴声调悲壮,史湘云风格妩媚,薛宝钗格调欢愉。无论黛玉诗作还是宝钗诗作,都不过是曹雪芹模仿她们身份、阅历和口吻代拟写出的。

《桃花行》是林黛玉悲愁怨慕的诗意表达。宝玉一看就知道是谁作的,宝琴骗他说是自己写的,宝玉说“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妹妹虽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这说明作者模拟书中人写诗时,已经考虑到每人的性格特点、身世经历等。

其他如胸无点墨的薛蟠,吟诗只能是“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迎春缺乏才情,诗写得没有光彩,猜诗谜猜的不对,行酒令一开口就错了韵。

香菱学诗,三首诗显示出初学写诗者进步的过程,“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句,成了香菱才华难掩、学诗必成的精神追求的写照。关于人物诗作对人物性格的表现力,笔者有专文论述[7],此不赘言。

《红楼梦》的成书与古代其他章回小说不同的地方,在于曹雪芹原著没有完整地保留下来,在各种版本中,拥有原著最多章回的本子是庚辰本,它也只有前80回中的78回,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

现今比较流行的120回本,一是程甲本,一是程乙本。如果只是阅读故事情节,选择哪个版本都不太重要;但如果对《红楼梦》作语言鉴赏,版本的选择就比较关键了。程甲本是1792年程伟元、高鹗刊印行世的,他们次年又刊行了程乙本。

后40回是续作,暂且不论;程高本对前80回作了文字上的修改,造成文字上的不少差异,几乎每页都有。这些差异影响到我们今天对人物语言的理解,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我们对人物性格的准确把握。

我们且以晴雯和探春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中的语言表现为据,来说明上述问题。

很明确,在抄检之前,王夫人与王熙凤已经确定了抄检的主要目的,是要借绣春囊事件来裁减丫头,减少开支。哪些人应该列入裁减的名单范围呢?

王熙凤定出的标准,第一是年纪大的,第二是咬牙难缠的。年纪大了,就有思春可能,现在看到了绣春囊,保不定还有别的事;性格难缠,小姐们降不住,也会生出其他事端。这本来没有晴雯什么事儿,晴雯既不属于年纪大的,又不属于咬牙难缠的,更没有私情来往或是勾引主子少爷的事。

直到王善保媳妇因私怨而向王夫人定向调唆,引动王夫人对往事的联想,触及她内心里的最大忌讳时,晴雯才一跃而为抄检名单的第一名。

王夫人下令让晴雯前来,核实一下晴雯的样貌和身份的时候,晴雯敏锐地感知自己遭到了小人的暗算。王夫人问宝玉起居,说“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如果回答得很详细,就暴露了宝晴两人日常的“密接”状态。

所以她宁肯让王夫人误会自己不够尽责,也不肯说实话,于是就推说不了解宝玉近况:“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又假借老太太的话,将自己贬低到“不伶俐”“笨”的级别。

她的对答非常机敏,让王夫人信以为真,部分抵消了自身伶俐俊俏所激发的他人嫉恨,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王夫人心中震怒,从而免去了眼前的灾难。

等夜幕降临,抄检队伍进入怡红院后,别人开箱让查,唯独晴雯带病挽发进来,将箱子掀开,捉住箱底往地下尽情一倒。庚辰本道是:“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王熙凤带人就离开了怡红院。

但程高本不是这样写的,程高二人可能觉得,这样写未免将王善保家的轻轻放过,有点不过瘾,所以增加了一段原本没有的对话。王善保媳妇恼羞成怒,打着“太太打发来的”旗号震慑晴雯:“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还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

晴雯指着她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王善保家的还要发飙,却被凤姐用话止住,轻轻带过。

对这段描写的版本异文孰优孰劣的评议一向存在,这是一个开放式的话题。肯定程高本的读者,认为它酣畅淋漓地写出晴雯对王善保家的强烈不满,写出了晴雯刚烈不屈的个性;认同脂本的读者却觉得,原著描写的晴雯用行动表达了不满和不屈,表现得更为内敛,也更有自我保护的意识,而程本所写是一种更为张扬、不计后果的宣泄,会导致更为严重的惩治风暴。

仔细忖度,王善保媳妇打着王夫人的旗号来威胁一个丫鬟,是有问题的。

因为这次抄检,领队的是王熙凤,王善保家的不过是协同搜检,王熙凤还在,她无权摆出领队的架子;如果被搜检的丫鬟有阻碍抄检行为的事情发生,自有管家少奶奶辖制,王善保家的作为邢夫人的陪房娘子,自然不能越过王熙凤,以王夫人代言人身份来弹压不服管的丫鬟。

所以这里涨出来的文字,没有庚辰本的文字好,后者更有表现力,也更符合人物性格质的规定性。

当抄检队伍到探春院里,探春早已“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探春只让搜她的箱柜,却不许搜检她的丫鬟们的箱柜,因为丫鬟一旦出问题,伤的是小姐的脸面,护住丫鬟,也是护住自己。

这和她在第七十三回中对付迎春奶嫂的胡搅蛮缠一样,为迎春出头,是维护迎春的利益,也是捍卫迎、探、惜三春及一干小姐的尊严。她向平儿强调:“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

在第七十四回,探春将抄检上升到政治高度来认识,认为这是一种“自杀自灭”的摧毁行动,必将导致整个家族的“一败涂地”。因此她悲愤交加,“不觉流下泪来”。

她既有对家族运道不断下滑的理性认知,又有对尔虞我诈极度痛恨的情绪积郁,在这种情况下,当王善保家的倚风作邪,故意上去翻检探春的衣襟时,探春不禁大怒,抬手打了这个挑唆生事、为虎作伥的奴才一巴掌,并且叱骂她“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

这表明,探春对贾府内乱的政治局面看的极为清楚,对抄检的缘起和目的也十分明了,对中年仆妇的阴暗心理和险恶用心非常痛恨,对王夫人、王熙凤的自我抄检行动也相当不满。作为领队的管家少奶奶王熙凤喝斥王善保媳妇,陪着笑脸帮探春整理衣袂,向探春解释、道歉不止。

但王善保家的仍然不知轻重,口出怨言,说要回老娘家去。探春喝命丫鬟还击。丫鬟的回敬文辞很漂亮,引发熙凤喝彩。这里也出现了版本异文,庚辰本说:“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

程高本在这句后加了几句:“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察考姑娘,折磨我们呢?”程高本显然对年轻丫鬟怒怼陪房娘子很有兴趣,但是他们忽视了大观园的丫鬟和大太太的陪房娘子身份的距离、地位的不平等,将一些原本是主子姑娘才够格说的话,放在丫鬟口中说出来,就有点宣泄过度。

写者酣畅,读者痛快,人物性格的某一面得到强化,人际矛盾更趋激烈,而人物性格的表现却有一定程度的失真。理解这一点,对高中生语言鉴赏能力的磨练是大有裨益的。

说到底,语言鉴赏能力的训练与思维方式关联紧密,如果阅读、鉴赏作品语言要依靠语感并提升语感的品质,那么要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准确解读作品语言并把握人物形象,更要依靠语理,因为“从语言现象中概括规律,同时也是思维的训练。有了语理,语感的形成便更加自觉,这既是语言运用经验的积累,又必然使语言运用的能力更快、更好地提高”[8]。

在“整本书阅读”任务驱动下,面对《红楼梦》这部文质兼美的经典小说,要更好地理解人物性格,就要运用科学合理的方法,在通读主体故事,感受其语言魅力的同时,还要抓住那些比较重要的情节画面,借助对版本异文的比较,深入思考探究人物语言的合理与合度,并通过语感与语理的结合,指导中学生语言鉴赏流程,促进其审美鉴赏能力的获得,提高整本书阅读的效度。

最后推荐阅读:张庆善《读<红楼梦>,选哪个“本子”》,《光明日报》2018年05月02日 16版;詹丹《为什么程印本的思想艺术不如脂钞本》,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2019-12-13。

本文系安徽省社科规划重点项目“整本书阅读视野下的《红楼梦》研究”(项目编号AHSKZ2020D43)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 [3] [5] [8]王宁:《谈谈语言建构与运用》,《语文学习》2018年第1期。

[2] 参见俞晓红:《<红楼梦>“戏中戏”叙事论略》,《红楼梦学刊》2018年第1期;《从“宝玉挨打”看<红楼梦>情节经营艺术》,《苏州科技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从“可卿出殡”看<红楼梦>大情节的叙事艺术》,《学语文》2020年第4期;《从“抄检大观园”说<红楼梦>整体阅读观》,《学语文》2020年第5期;《“湘云醉眠”与魏晋名士风流》,《学语文》2021年第1期。

[4][6] 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99、446-447页。

[7] 参见俞晓红:《<红楼梦>诗社与明清江南闺媛结社小识》,《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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