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文化｜对话追光主创：大运河拓宽“白蛇”的时空想象
为什么找到《白蛇2：青蛇劫起》的主创？跟大运河八竿子打得着吗？打得着，正打蛇之七寸。
几周前“运河深潜”就到镇江。镇江最有名的地标，当然是金山寺，金山寺有名，因为被神话加持——《白蛇传》。看着长江，第一个念头是，凭空架构这么大的“舞台”，从钱塘江到长江、杭州到镇江、雷峰塔到金山寺，跨越800里江南，想象够辽阔。
而许仙的移动轨迹，包括杭州、苏州、镇江，走了完整的“江南河”，神话不是凭空构建，是要基于现实的。
隋唐之前，很难有这么具体且辽阔的想象，而有了大运河，出远门多，见世面多，想象自然不同。
在探索大运河和文化关系时，始终有一条主线——大运河在不断拓宽古人的时空想象。
这一次，我们决定邀请，《白蛇》系列电影主创团队——追光动画导演黄家康、制片人崔迪，是怎样的地理环境、内心经历，怎样的扬州、镇江，怎么样的舞台、传说，将一部传统作品，变得不传统？
金山寺 春江潮水连海平
林楚方：欢迎对话《运河深潜》，我们开聊吧？
黄家康：《白蛇传》跟大运河有关系吗？真没想过。
林楚方：我前几天去镇江金山寺，站在最高处看长江，突然就冒出一个想法，必须得找你们。你看，长江边的金山寺和钱塘江边的雷峰塔，跨越800里江南，以大运河为舞台展开想象，以古代的条件，这需要想象力，所以就想找你们聊聊。
乾隆下江南，镇江段的长江上，春江潮水连海平，开阔的水面大抵如此。
崔迪：是。最初我们没有从运河角度思考，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素材丰富、底蕴深厚，有很多角度和维度可挖掘，选择白蛇故事，很重要的是沟通成本低，海报发出去不用费劲，观众就知道你讲的是什么。
林楚方：这么多年，一直看追光的作品，你们以前思路不是这样？
崔迪：五六年前更多会思考，怎么让一家人一起看一部电影，就想从头打造IP，后来发现这个市场竞争太激烈，还有大量海外的家庭类电影。所以，从《白蛇：缘起》开始，就摸索另外的模式。
乾隆下江南时，金山寺在水中央，船队靠近金山寺。
林楚方：是觉得还是要回归最民族的东西?
崔迪：或者说，是题材选择上回归，但故事要创新要现代。
林楚方：你们之前对故事有多了解？
黄家康：都看过《新白娘子传奇》、徐克先生导演的《青蛇》等影视作品。但作为观众，你不会去研究，只是单纯的享受，轮到自己创作，那就得研究了。
林楚方：到金山寺采过风吧？
黄家康：很多次。要观察生活、寻找感觉，因为网络照片再高清，跟现场感受还是完全不同的。
林楚方：几百年前，金山寺周围是江水，虽然现在视野也不错，但“春江潮水连海平”不见了。
黄家康：我们也去了山顶、看了长江，确实和想象中的感受有一定出入。不过金山寺不以宏大著称，它庄严肃穆到让人仰望。
乾隆下江南时，船队靠近金山寺，此为局部放大图。
林楚方：金山寺地位很高，它是“水陆法会”的祖庭，又被神话笼罩着，这其实是两种氛围，你们觉得哪个更明显？
黄家康：它们是一体的。金山寺不是巨大，是强大，是信念、信仰的强大，信念、信仰又通过神话表达出来。
林楚方：过往白蛇故事的创作者，站在这，都得想，水怎么漫金山啊？那你们得到什么灵感？
黄家康：法海，怎么呈现法海。结合白蛇故事和我们感受的金山寺，法海应该有什么特质？
他不应该是巨人，不是靠法力无边来体现力量，应该庄严、安静、强大。强大背后是信念，或者叫执念。
《白蛇2：青蛇劫起》中，法海说话很平静，就是来自这里。
雷峰塔 白素贞生活和寂寞的地方
林楚方：去西湖，有“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感觉？
黄家康：不是。四五月的西湖，到处是飞虫。倒回一千年，苏轼、白居易，或者《白蛇传》历史上的创作者都曾在湿漉漉空气中穿越过，那是很鲜活的感受。
我们还特意穿了汉服，那天温度很高，但感觉挺舒服。总之，努力回到古代的环境，去同步古人的感觉，这就是想象的起点。
崔迪：我们带着既有的认知，既有的想象，去看西湖和雷峰塔，脑子里还是赵雅芝老师的《新白娘子传奇》。所以，最有感触的是景区宣传栏，有不同时期影视作品的照片。
同一故事、不同作者、不停讲述、不断演绎，你会感受故事在不断延续。据说前些日子，赵雅芝老师也来了。
林楚方：会有魔幻感吗？
黄家康：特别魔幻。雷锋塔放在那儿，就觉得里面曾经待过人。再想想千年流转，那些情感和轮回，让眼前的一切：雷峰宝塔、白蛇传说、赵雅芝老师，变成有意思的讲述空间，感觉自己和故事和人物融为一体。
林楚方：去体会感受白素贞生活过、寂寞过的地方？
崔迪：你甚至会相信，白素贞的故事是真的。远处还有一座塔，你会想象：曾经的雷峰塔，可能就这个样子。加上不断循环播放的音乐，一起营造你的想象。
明清时期留下的雷峰塔，应为传教士画作，魔幻和美集于一身。
林楚方：像极了气氛组吧？
崔迪：气氛是很好的。以前只是单纯觉得好看好听，当你作为创作者进入场景…
林楚方：会有使命感？
崔迪：就是因为千百年来，前辈的经典创作，白蛇故事经久流传，那我们如何承续？年轻观众会喜欢我们的作品吗？也会思考：创作的底线是不能毁了经典。
林楚方：这是一种责任感？
黄家康：但也不能把责任放太大，那就没法创作了。只是，如果有一天，我们，哪怕追光都不在了，我们的作品还能沿着时间轴继续传送，也算尽了份力。
林楚方：都刻在《白蛇传》创作英雄纪念碑上？
黄家康：就是想把经典讲好。雷锋塔不是有木雕吗？白蛇故事的每个重要场景都被雕出来。《白蛇2：青蛇劫起》最后也用了木雕，就是表达敬意：致敬冯梦龙、致敬徐克、致敬《新白娘子传奇》。
我们之前，很少有人用动画电影表现这个题材，那我们至少没有让故事在2021年停下来。
林楚方：传说很久远，作品永流传？
黄家康：毕竟人活不过百年，但经典作品是可以。
拉动力 你到底爱不爱我
林楚方：白蛇传说流传这么久，肯定有核心故事元素在拉动，您觉得是什么？
黄家康：挺难回答的，我们也讨论过，古代传说、故事，成千上万，为什么白蛇故事传下来，不断被演绎和改变？
故事里，小白喝了雄黄酒变成大蟒蛇，还把许仙杀死，听着很恐怖，那是因为恐怖所以才能流传？拉动他的核心情绪，应该不是恐怖。
林楚方：哪个版本都离不开男女关系、人妖关系，这是不是两组关系之间的情绪张力？
黄家康：或者说是亲密关系，你从许仙角度看，自己和白娘子天天见面、卿卿我我，但有一天突然发现，对方有非常恐怖的一面，他该怎么办？还爱不爱她？
从小白角度，当我不再是你想象的样子，当我失去美丽、变成巨蟒，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我们对另一半，他或她原本的样子，能不能了解？能了解多少？会不会失去？是一系列的追问。
乾隆下江南在苏堤上，皇帝南巡，传说漫漫。
林楚方：有点终极追问的感觉。
黄家康：或者说，是我们在《白蛇：缘起》中最核心的思考。你想啊，爱人变成大白蛇，换别人早就跑了，但许仙无所谓。
林楚方：看着很童话，很不真实，有距离感？
黄家康：但有这么好的男人，不管自己变成什么，哪怕变成妖、丑如蛇，这个男人都愿意接受，如果你是女人，这样的男人，你要不要？如果有这样一个女人，不管她变成什么，你都愿意忠贞不渝，这样的爱情，你想不想？
这是我们找到的故事核心，然后再变成电影脚本和故事镜头，呈现给观众。
林楚方：感情，不管古代现代，本质一样？
崔迪：对，千古通感，人物感情、亲密关系，千百年下来，有些是不会改变的，只是画风变了，从人与人之间，变成人与妖之间。
中国文化传统里，有很多类似追问，《聊斋志异》就很多，都在说同样的故事，只是借妖魔鬼怪，诠释真实的渴望。
林楚方：哦，比如《倩女幽魂》。
或许人形白娘子如图中女士，身着精致服饰、头戴漂亮饰品，高贵典雅、温婉良善。
美少女 遇到困难撞上去
林楚方：但创作是另一回事，作容易，创很难？
黄家康：其实，电影核心是要讲好故事，怎么叫好故事？首先是合理。
林楚方：以前影视作品，许仙的人设就不合理，太弱了，又是美女又是爱情，凭什么呢？
黄家康：那我们就得思考，让他符合现代人审美。这么弱还这么幸运，就得把逻辑链条补上，比如前世一定发生过什么。《白蛇：缘起》就通过挖掘传统，找线索和伏笔。
远在大运河另一边的天津杨柳青，画中的水漫金山。
林楚方：你们有没有研究过，千百年来来有各种版本，每一次迭代的原因？
黄家康：古代神话故事，资料很多、但无体系，大都有一个特点，都是逐步演变的。白蛇开始很恐怖，后来变女神了，青蛇最初是条青鱼，后面变成青蛇。都是基于当时当世改变的。
林楚方：这个都一样， 像《白雪公主》，最初设定不是后妈是亲妈，后来给白雪化了。
崔迪：我们也要结合当下做改变。《白蛇：缘起》上映前，我们就考虑续集。怎么续？白蛇、许仙结婚生子，跟法海斗法，已经有经典作品了，创作空间不大，必须寻找故事的延展性。
我们发现，很多观众喜欢小青，因为她更接近年轻人喜欢的风格，独立勇敢、敢爱敢恨，有想法坦率表达，你可想象今天的高中生和大学生，虽然没那么成熟，但经历过挫折，获得过感受，那就有故事了。
林楚方：什么故事？
崔迪：姐姐白素贞被压在雷峰塔，她怎么把姐姐救出来？于是就构思她的成长冒险，加上情感波折。从这个角度，构造世界观，就有很多空间。
其实我们想讨论的是，每个人都会遇到困惑，坚持不下去怎么办？有人跑掉了，有人会纠结，有人想通了，而小青没有，九死一生、永不放弃。
林楚方：get到的人多吗？
崔迪：我们路演的时候，就发现不少观众会有感，他们告诉我们，自己生活中也遇到不如意。电影里小青，她的坚持给人以力量。我们听完很感动。
我们自己也有同感，好比做动画电影，有些同事就觉得坚持不了，会转行。每个人生活中天天遇到难题，怎么去面对？
林楚方：这是小青的叙事线？
崔迪：是，很多线都是经典线，都是人性的底层。
幅员广 让人物形象更丰满
林楚方：大运河、金山寺、雷峰塔，杭州、苏州、镇江，长江、钱塘江，在我眼里都是地理线索，如果没有 800里江南地理，也不会这么精彩。那么，你们怎么思考地理元素？
黄家康：我们也会考虑地理。《白蛇：缘起》加入《捕蛇者说》的背景，时间是晚唐乱世，文化地理是湖南永州，天高皇帝远，赋税很重，人们被迫捕蛇。真实的地理是，蛇洞、捕蛇村，使用的是贵州喀斯特地貌。
我们考虑地理，是希望观众能快速进入，过于架空就没有代入感。
林楚方：但怎么会想到贵州？
黄家康：得给蛇找个窝，蛇在什么地方会感到安全？就想到贵州，当地很多溶洞，觉得那里适合。村民不仅要捕蛇还要防御蛇，旁边就安排一个捕蛇村，这样的空间会合理。
林楚方：真实的喀斯特地貌，不适合人类生存…
黄家康：但从我们的角度，是希望观众能感受到地理的魅力，小船在诗画山水中穿行，是中国古风；也有人说是桂林山水，是有意融合的，这是对地理的思考。
林楚方：你们能使用的地理资源，要比冯梦龙大很多，冯梦龙又比唐朝人多。
黄家康：这个角度就跟大运河有关系了。
林楚方：您善解人意！我觉得不牵强，因为交通问题，多数古人一辈子，就生活在方圆十几里，有了大运河，出远门的人，比以前多得多，听得多、见得多，想象的舞台就大得多，白蛇故事充满想象，某种程度是靠大运河撑起来的。
黄家康：中国幅员辽阔，有足够宽广的地理资源，我们呈现出来，观众也不觉无聊，当然，也要保留合理性，不可能让白素贞去纽约发展。
聊后感：白蛇故事耳熟能详，千年来，不断改变、改编，人物命运生死布局、生死之上伦理布局，核心故事内核，一直若隐若现地存在。
当然，还有另一条主线——古人想象力，被不断拓宽，拓宽自然离不开“见多识广”，而大运河，自然是时空想象扩展的有效工具，所以，我能看到，故事蔓延到南北各地，不同地方给出不同想象。
追光动漫的作品，是古今想象的一部分，时间、空间上走更远。关于神话与地理，可挖掘甚多，慢慢来吧。（小尹）
来源：回归未来工作室微信公众号
实习编辑 王伟
制作 曹宇
责编 肖东
审稿 晖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