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别而已——从一则友情佳话看文化变迁

这作为题目的一句，来自顾贞观的一首词，此牵扯到文人之友情，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感人佳话。

那是在天才诗人纳兰性德的时代，有一汉族诗人吴兆骞，字汉槎，号季子，江苏吴江人，当日有“江左凤凰”之美誉。后遭仇家诬陷被列入科场舞弊之列，流放到东北边陲的宁古塔，为此其好友吴伟业曾写了一首堪称绝唱的词，表达对好友不幸的深深同情，并对那一代文人的命运充满绝望与悲凉：

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

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

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

白璧青蝇见排诋。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

绝塞千里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

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

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

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

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

张鬐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

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

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

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此诗的后四句，激昂悲愤，影响深远。“兆骞得此，乃其不朽之第一步。”今天看来，吴兆骞在历史上有如此名声，前因吴伟业此诗，后因顾贞观的两首词。

在当时，被流放宁古塔即等于被判死刑，因如此艰苦之地方，极少有人能活着回来。幸而吴兆骞有一些可以称为知己的朋友，其中最重要者除吴伟业外，即顾贞观。顾是晚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的曾孙，号梁汾，江苏无锡人，顺天举人。他与吴兆骞私交甚厚，情同手足。吴兆骞被流放后，作为朋友的顾贞观为了救吴兆骞，四处奔走、不遗余力。

1676年顾贞观入京，在当朝太傅明珠家任教，与明珠之子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成为知己。为救吴兆骞，即向纳兰性德求援。但此事确实难度太大，不仅涉及到满汉关系和南北方汉族官员之间的矛盾，而且牵扯到清朝上层统治者对待汉族士子的政策问题，纳兰性德因此不敢立刻应允。

那年冬天顾贞观想起当年的诺言，想起远在天边的好友，写下了这样催人泪下、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金缕曲·赠吴汉槎》：

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

其二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僝偢。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催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据说纳兰性德看此词后为之泣下，并曰：“何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嘱之。”同时纳兰又和词一首以为诺言：

金缕曲· 赠顾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琢，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后来纳兰性德果然没有食言，费劲周折，终于使吴兆骞在1681年得以返回京城。后吴兆骞拜见纳兰容若，以感谢其救命之恩，在其家见书房墙上大书一行字：“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才知道当年顾贞观为救他，曾跪在纳兰容若面前苦苦哀求，不禁泪如雨下。

此三人之友情真挚，真可谓惊天地厉鬼神也。尤其是顾贞观，常言道“男人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下跪，而他为了救友人，不顾个人尊严下跪，诚为真正的大丈夫！

人生有友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世事如烟，昔人之友谊今已难再现。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背叛、是告密、是同门相残，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