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话里的“傷”文化
陕北话里的“傷”文化
作者丨鲁翰(书房记团队作者)
陕北话里常用一个动词，特别的有表现力。这就想说叨说叨这个单音节的词——傷。
字自然跟现代汉语的“伤”是一样的，之所以写作繁体字，一边是为了区别，一边主要是考虑保留傷字右面这部分所包含着因细菌、霉菌等生物性刺激引发的溃烂和损害等意思。
除了受伤、伤害的意思照例在，古汉语里的“傷”原本也藏有“尽够”“厌烦”等含义，只是后来竟然式微了，慢慢就不见用了。而我们陕北人记性靠牢，心里尚古赓续，嘴里不脱锦绣。
陕北人嘴里说的“傷”，也是表现几个方面的意思。
譬如说，食物的油脂太多，人看见就不想动筷子，这是腻；或者小时候“山蔓茎儿”（洋芋、马铃薯）吃多了，一提起就反胃和厌恶。像这种抗逆的心理反应就是“傷”。“失饥傷饱”这个成语说的是因饮食不周而损伤身体；中医里也有一种病名就叫“食傷”，它说的是胡吃海喝过量以后的郁积不化。而“言多傷幸”是说，话多易出问题，言行不一的话威信和品质自不然要受到损害。“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这当然是李太白的洒脱和不酒伤的豪饮。郭沫若在《集外·从典型说起》也用到过这个意思：“本来也还想多写一些，但就因为种种的关系，又怕使读者食伤，仅仅成了半打便告了终结。”
因为经历的次数过多或者裹搅的时间过长而感觉到的厌烦情绪，都可以拿“傷”来表达。
比方说下雨，斜风细雨利于稼穑，是冀盼，也不免是风景；若是到了秋汛时节淫雨霏霏，淅淅沥沥、滴滴嗒嗒，则便身不堪忍，意乱心烦，傷自油然而生。
比如说，手持三寸利刃、刀削万千脑袋的剃头匠，做一辈子娃娃头儿、蜡炬成灰的老师，烟熏黢烫、捉一辈子炒瓢的厨子，甚至数一辈子票票的银行出纳，“过路财神爷”……只便看见圪丁圪达的各色毛脑、看见叽蚂嘈乱的糇脑小蒜、看见油脂圪腻的锅碗瓢盆，看见墩墩沓沓的青红纸币……他们心里涌起的傷，恐怕“尽实滥够”，不忍卒思，那怕万劫不复呢。
再比如，年年须在除夕晚上阖家圪膝盘定观看央视的“春晚”，如此年复一年历经30余载，歌舞升平，杂烩拼附，就一老碗重茬饭，亿万观众已然看得傷傷够够，冗冗烦烦。
若或把一生都捆绑在一道道营生上，天朝日每，年复一年，单道道生活的焦虑和无聊，重重沓沓的乏味和厌烦，都会积淀成为眼看不见却深埋心底的一种神经质的逆反和心理障碍。
对人也是一样会“傷”。天长日久对身边三五频繁交往的人的一切做派了如指掌，人家上一句话尚且没有说完，下一句说甚已然早有预料，甚至出气、咳嗽、走路的音声的节奏和强弱，末节细行，明察秋毫。这样已然对当事人新奇的期待变得清空了，无疑会产生厌腻的感觉，这种感觉随时间的推移会越演越烈，越积越深。
最特殊的当是婆姨汉两口子的“傷”，耳鬓厮磨，朝夕相处，一个锅里搅稠稀。若干年之后，即便认真地揣揣对方的手也好像自己的两只手在搓扭呢，如若得便儿搂搂抱抱也就好像做课余作业一样的犯愁和敷衍。
柴米油盐酱醋茶，家庭生活的繁琐、平淡、秩序、规律而引发的无聊和乏味，最终直到审美出现疲劳。习以为常，鸡同鸭讲，漠不上心，懒腰舒胯，时兴话叫“七年之痒”；“痒”说的就是鲜亮的激情光环褪尽的婚姻生活趋于平淡的附生物。“熟悉的地方没风景”，也是同出一辙。
久处不厌，恩爱有加的毕竟还是少。“娃娃看见自己的亲，婆姨看见人家的好”，从心理学的角度解释，就是当刺激以同样或相近的方式、强度和频率反复呈现的时候，人的敏感反应就逐渐变弱，也就是针对一种事物如若反复欣赏，反复体味，产生厌倦心理那是铁镊子也拔不过去的。
说来说去，傷总之是对人对事对物的一种冗烦、厌倦、腻味、逆反、恶臓等较为强烈的感受和情绪，专指精神上刻骨铭心的痛苦。
其实“傷”这个词的用法，在《易学》里也有涉及，譬如，人的八字之间因五行及阴阳原由，分别会有十种相互作用的关系，如：比肩、劫财、伤官、食神、正财、偏财、正官、七杀、正印、偏印等十个专有名词，古人称之为“十神”；而每一个“神”都同时代表着多层层涵义。其中一些个命局里的“傷官”，顾名思义就是跟主流官方相对、相逆、不搿股，包含有不受拘束，崇尚自由，想象力丰富，天马行空，桀骜行世的秉性在里面。
陕北话的“傷”同时还形容人脾气性情的冲暴、嘎诈、泼辣，强梁和恶懆，比如说，什嘛娘的可是个傷婆姨。王熙凤日哄贾瑞、掌打小道士，逼死尤二姐……傷得万恶嘞。
作者 鲁翰
笔者务弄黑字白旮旯三十多个春秋，说起来傷痕累累，的确“傷”得提也不能提，的确也就顶不上个养家糊口的营生；这样着依旧“负傷”秉笔只不过是一种活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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