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只有逗号和问号（还应有句号和省略号）

作家老舍来拜访已是耄耋之年的画家齐白石，请他以“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题画一幅画。“蛙声十里”是听觉形象，绘画是视觉艺术,要唤起观众的听觉感受，这是一个大难题；而且规定画的背景是“山泉”，要通过山泉来表现“蛙声十里”，这就难上加难了。

几天后，老舍接倒齐白石交来的画，一幅四尺多长的立轴。画上有一山涧，乱石横空中泻出的一道急流，急流中几个蝌蚪优游着。高处是几笔远山，低处是流水，往画幅的右边流淌而去。画到此戛然而止，留下空白，“恰是未曾着墨处，烟波浩渺满目前”。尺幅千里，隐隐如闻十里蛙声。

老舍看了，深深叹服白石老人艺术构思的精妙。“空白”原是中国画构图技法之一，意思是“计白当黑”，有虚实相映的效果。国画的“空白”让欣赏者有自由驰骋的空间，在欣赏的过程中有一种自我的参与感和虚拟创造感，得到创作心理的满足。

艺术需要空白。诗人称“空白”为“含蓄”，书法家叫它为“飞白”，画家称它为“留白”，音乐家叫它为“煞声”。图画“无画处皆成妙境”，音乐“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书法“飘若惊龙”，空白处就是翻腾的云。空白，包孕着无数种“韵味”，给我们无限的遐想，创造了无数种可能。

人生需要空白。人生的标点不应该只是奋斗不止的逗号，或者跺脚形状的感叹号，或者只有半边耳朵形状的问号。人生也需要句号。句号，不仅仅意味着终结，也意味着圆满。它不是奖牌，而像中秋夜团圆之明月，洒向你心头一片莹洁的清辉；人生需要省略号，省略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只剩下两袖清风，轻拂心头的青枝绿叶。

冰心老人晚年时，她好几次提及老家福州南后街寓所里所挂的一副对联：“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知足、弗为，就是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韵味无穷的空白。晚年的她虽然深居简出避免尘嚣，保持一片冰心玉壶般的宁静澄澈。她省略了喧嚣和物欲，留下广阔的天地给心灵的宁静和精神的自由。她曾经说：“生死寻常事，从不可避免，但精神不可消灭，永远留存。”

有一段时间我远离灯红酒绿，离群索居，每天出没于唐诗宋词中。我发觉这段空白使我躁动的心灵平息，混浊的思绪开始沉淀，唐宋时的明月“夜深还照读书窗”，我的书本不时响起古代诗人们听过的蛙鸣，它们使我的夜晚和心灵宁静。

我从曹豳的《春暮》听到“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的淡雅，从赵师秀的《约客》中听到了“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的闲适，我陪伴着衰老的陆放翁“秋思”，一起“水满有时观下鹭”，听“草深无处不鸣蛙”。现在生态环境恶化，要听蛙鸣很不容易；更严重的是都市中人心态环境破坏殆尽，整天被名缰利锁束缚住心灵的自由，有几个人在蝇营狗苟、忙忙碌碌中给心灵一点空白，来倾听蛙鸣呢？

我们无须像梭罗一样隐居在瓦尔登湖，哪里的清水不能够洗心呢？只要我们在熙熙攘攘中，抛却虚名浮利，给自己的人生留一点空白，去挖掘心灵深处的精神宝藏。在红尘万丈的都市，我们的心灵就拥有了周国平先生所说的“丰富的宁静”了。

（配图来自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