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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鲁院听讲座|刘庆邦:生长的短篇小说

句子大全 2023-12-19 03:3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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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从鼓楼东大街到东八里庄南里再到芍药居,从中央文学研究所到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再到鲁迅文学院,虽然地点与名称在变,但它作为神圣的文学殿堂始终未变。这里一直都是广大作家与文学爱好者向往的地方,自创办以来,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在这里学习、深造,一位又一位文学大家在这里倾心传授。《关系的魅力》《我们大家都是同学》这两本书收集了众多文学名家的授课讲义,中国作家网将它们分期推出,让我们共同感受文学的魅力。

刘庆邦

生长的短篇小说

关于当前短篇小说的处境,我来讲短篇小说,也许有的朋友认为好像不大适宜,因为说现在好多人不大看短篇,或者不大看重短篇,好像短篇小说很难和市场接轨,好像它的经济效益很不好,费了很大的力也不讨好,所以就扬长避短去写长篇,或者写中篇,就一般不再写短篇小说。其实这种状况,在七十年前,就是上个世纪的40年代就有过这种情况,我看过沈从文先生在1941年5月2日,大约七十年前在西南联大做过一次讲演,他那个讲演的题目就是专门讲短篇小说,就说到短篇小说当时的一个状况。沈从文当时说,现在很多人认为短篇小说没有什么出路,短篇小说的光荣已经成为过去式。沈从文坚持写短篇呢,被有的人说他落伍了,甚至还有的人说他反动。在这种情况下,沈从文就专门讲短篇小说。他说这个短篇小说跟长篇小说比起来,因为长篇小说不受篇幅的限制,可以塑造很多人物,它至少可以承载一段历史,看起来可以有历史的意义,说它的伟大是明显的。沈从文还把短篇小说和戏剧比较,因为当时没有电视剧,不像现在我们的电视剧非常盛行,当时只有戏剧,因为当时的戏剧比较有娱乐性,既可以装点市场局面,也可以装点官场局面。说是尽管一些戏剧比较浅薄,但是在市场定价和官定价方面,都被定得很高,都可以取得很好的效果,那短篇小说就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沈从文说三种人不写短篇小说,一个是擅长政术的人,因为写短篇小说也不能挣个一官半职,所以他不愿意写短篇小说。再一个是投机取巧的人,说这个短篇小说最不能投机取巧,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工作,投机取巧是不行的,说投机取巧的人也不写短篇小说。那么第三种人呢,是天才,不是不敢写,就是装作不屑于写短篇小说。那么沈从文说这三种人是不写短篇小说的。

那么短篇小说呢,他总结了“三远一近”,说短篇小说和这个吵吵闹闹的杂坛离得远;第二个是短篇小说迂,装模作样的人会离远;第三短篇小说是逢人握手、每天开会的官僚会离远。那么短篇小说离什么近了呢?他说现在短篇小说离艺术近了。所以沈从文说,这种情况不是短篇小说的悲哀,恰巧是在这种情况下,短篇小说可以跟艺术更接近,才可以真正出艺术品,所以说那种情况下,不是短篇小说的不幸,恰恰是短篇小说的幸事。这是沈从文七十年前讲的话。

那现在我们来看的话,我们现在所处的状况,跟七十年前真是大有相似之处。应该说沈从文的断言,后来得到证实,就是新世纪以来,我们短篇小说有过很辉煌的时期,很多是以短篇小说冲破阻碍,解放思想,取得了非常好的成就。

那么说一直到现在,这几种文学题材,包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我自己看,短篇小说发的数量还是最多的,你看一个刊物,从数量上看,短篇小说的量还是最大的,而且好的短篇小说也是不断涌现的。从这个《小说月报》啊,每年的选刊啊,我们都会看到很多精彩的短篇小说。

那么我之所以选择讲一讲短篇小说,首先我自己是写短篇小说比较多一些,从1972年开始到现在,我已经从事文学创作将近四十年了吧,算一算四十年发表了两百多篇短篇小说。重点是我2001年到了北京作协当了专业作家以后呢,平均每年都发表十一二篇短篇小说,最初平均每年是写十五六篇短篇小说,后来数量有所减少,也是十一二篇。就说去年吧,去年我就发表了十篇短篇小说,平均下来每年都有十几篇,加起来两百多篇。

在这个中国作家当中,坚持写短篇的有几个,但是像数量这么多的,不是很多。好像你说我写两百多篇短篇小说,好像已经很多了,但是如果跟外国的作家一比,我还是写得少的。我们都知道,契诃夫他只活了四十四岁,他写了一千多篇短篇小说,他的创作生涯也就是二十多年吧,他平均每年写五十多篇短篇小说,你说这是多么大的量。莫泊桑他活了四十三岁,莫泊桑是写了三百五十多篇短篇小说。美国的欧·亨利他活了四十八岁,比他们两位岁数稍微大一点,欧·亨利他写了是三百多篇短篇小说,因为他写小说晚一些,他是住监狱开始写短篇小说的,他写第一篇短篇小说是为了挣点稿费,给自己女儿买一个生日礼物。别人一看他写得很好,鼓励他,从那开始写起。欧·亨利的创作生涯也就一二十年吧,就写了三百多篇短篇小说。最后都没超过五十岁,量都这么大,硬比较起来,我已经写了四十年,我写的年数差不多赶上他们人生的岁数,才写两百多篇短篇小说。一比,我们写的量还是不够的。你像我们的鲁迅先生啊,沈从文啊,老舍啊,包括萧红啊,很多现在的作家,好像写短篇都不是很多,超过一百篇的都不多。鲁迅先生的短篇,我们就知道几十个短篇吧,沈从文的短篇多一些,恐怕也不到两百篇,那么老舍啊,萧红的短篇可能更少一些,当然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允许他们连续写作或者说持续写作。应该说我们这代作家呢,赶上了好的时候,赶上了比较平稳的社会环境,可以让我们来持续地写作,所以才积累了这么多的短篇。

有这么多年的短篇的写作,在积累了这个篇幅的同时,当然同时也会积累写作方面的经验,也可以说是那个摸索到写短篇小说的规律和技巧。我们有的作家或者有的评论家是不愿意听技巧这个词,但是我自己认为,这个小说还是有技巧的,在操作层面上还是有技术规律可循的。

我们之所以办一些作家班,包括我们中文系,我觉得除了讲一些虚的东西,面上的东西,还要在写作技巧上进行探讨,让大家掌握创作的一些最基本的规律。这一点美国的作家班,他们比我们做得好。像美国作家班的学习主要就是学习创作技巧的,比如他分析一个短篇小说吧,他要把这个短篇小说掰开揉烂,一点一点地分析,从怎么开头,怎么样让小说进入高潮,怎么样这个小说结尾,怎么样来叙述,怎么样来结构,怎么样来使用语言,怎么样来使用细节,等等等等,他们是这么讲这么分析的。然后呢,从中找到一些短篇小说的基本的创作技巧和规律,然后呢大家觉得非常受益。好像我们中国的作家班从这个规律和技巧方面,讲得比较少,而我每次来讲,都是从强调创作技巧的重要,强调有规律可循,那么自己也愿意讲一些创作方面的技巧和创作方面的规律。

那么我刚才说了,今天讲的题目是《生长的短篇小说》,在讲这个之前,我要先讲短篇小说的种子,这要分两个阶段来讲,先讲短篇小说的种子,再讲《生长的短篇小说》。就我们在写短篇小说之前,要先弄清什么是短篇小说的种子,关于这个观念,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发在《北京文学》上的,《北京文学》有段时间搞过一个短篇小说的大奖赛,我在发表短篇小说的同时呢,专门写了一个《短篇小说的种子》。

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有种子的植物,像高粱、小麦、玉米、大豆都要有种子,那么动物,老虎啊,狼啊,人啊,也都要有种子。有了种子,它才可以孕育新的生命,才可以使动物或植物一代一代地接替下去。我认为,小说也是这个道理,小说也要有种子,小说有了种子之后,才有可能长成一个小说。关于种子这个说法呢,我不知道以前有没有这种关于短篇小说种子的说法,但是我看过一些类似的表述,比如有人说,它是短篇小说的眼睛。有的说成是短篇小说的支撑点,有的说成是短篇小说的爆发点,有的说成是短篇小说的纲。我自己认为,虽然表述的语言不同,但是他们的意思是一样的,都是强调短篇小说要有一个种子。如果用一个概念性的语言来描述这个短篇小说的种子,我是这样描述的,“所谓短篇小说的种子,就是有可能生长成一篇短篇小说的根本性因素”这么一个说法。

那么我们在写短篇小说之前,就是先找到短篇小说的种子,是特别重要的。你看,现在刊物上的短篇小说,有些小说之所以说不饱满不完美,看上去半半拉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说,这个里面缺少短篇小说的种子。短篇小说种子的重要性在于,它既是一个短篇小说的出发点,又是一个短篇小说的落脚点,如果在写这个短篇小说之前,我们没有找到这个短篇小说的种子,就是说我们既没有出发点,也没有落脚点,是无从下手的。我想我们在写作的时候,往往会遇到这种情况,觉得有个东西很好,可以写成短篇小说,但是又不知道从哪开始,从哪下手,写着写着又不知道从哪收尾。我觉得这些问题就是说,你在写之前,心中还无数,就是还不知道这个短篇小说的种子在哪里。我自己体会,我在写短篇小说之前,必须先找到短篇小说的种子。举例来说,你比如我们住在城里的人,比如你住在一楼,前面有一块地,春天来了,也翻起来了,墒情也很好,甚至肥料也很充足,等等等等。但是你没有种子,你想种一棵玉米,或者你想种棵向日葵,你想种棵鸡冠花等等,土地有了,这些都具备了,但是你没有种子,那些条件就是无效的。你没有种子往土里埋,那么也长不出玉米,也长不出向日葵,也长不出别的东西,这就是种子的重要性。那么我们有了种子呢,利用种子的这个条件,把种子埋进去,然后就有可能发芽啊,长叶啊,生根啊,开花啊,最后就结果啊,长成一个丰满的、美的这个花卉或者植物。我就通过这种比喻来再强调这个种子的重要性。

这个小说的种子,它是一个什么东西呢?它是一个什么形态呢?我自己的体会,它更多的时候是一个细节,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一个理念,一个思想,有时候它是一个氛围。按沈从文的说法呢,它有时候是一个闪光,一个微笑,甚至是眼睛的一瞥,这些东西,都可以构成短篇小说的种子。就是说我们从现实生活中取得很少,所取的知识是一个种子,然后把它变成一个短篇小说。这个短篇小说的种子,我们以后在看短篇小说的时候,会留心一下,看看这个短篇小说的种子在哪里,它在不固定的位置,有时候可能在这个短篇小说的结尾部分,有时候在中间,有时候在开头,有时候你也许整篇都找不到短篇小说的种子,但是它又无处不在,它是这么一个东西。这样说,好像短篇小说的种子很神秘吗?其实不神秘。可以说,每一个好的短篇,它都有种子存在着,有的把它说成核,都有这个种子存在着。

要把这个说清楚,我还要举一个短篇小说的例子,我愿意举沈从文的那个短篇小说《丈夫》,我估计我们的作家朋友,凡是读过沈从文小说的可能都会对这篇小说有印象的。沈从文最有影响的作品,我们都说他的《边城》,当然它是非常美,非常诗意化的。那么这个《丈夫》呢,在短篇小说里也是非常出类拔萃的。你看我们的文学经典,凡是收沈从文小说的,都是会收《丈夫》这个短篇的。说到这里,我可以说对中国现在的短篇小说家,我首先喜欢两个作家,一个是鲁迅的短篇小说,一个是沈从文的短篇小说。这两个人的短篇小说的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把这两个大师的短篇小说做过比较,或者对他们的整个文学作品做过比较。我认为,鲁迅更注重理性,或者说更注重思想性;那么沈从文的小说更注重感性。鲁迅的小说是批判的,我们都知道他批判国民性,国民的劣根性,这个比较多。那么沈从文的小说是重抒情,鲁迅的小说重批判,鲁迅的小说看上去比较硬,那沈从文的小说就看上去比较柔软。鲁迅的小说让我们感到深刻,那沈从文的小说就让我们感到一种美,那么我认为,鲁迅的小说他的风格就是一种沉郁的风格,你读他的作品就觉得很压抑很沉郁。那么沈从文的小说他的是一种忧郁的风格,一个是沉郁,一个是忧郁,虽然一字之差,但是感觉是不一样的。

从我自己的气质来看呢,我是更偏爱沈从文的小说,所以对沈从文的小说读得比较多,就觉得对口味。那么这篇《丈夫》,它的简单情节是什么样呢?我们学员里有没有读过《丈夫》这篇小说的?有读过的举下手我看看。大概五六位读过沈从文的《丈夫》,还有大多数同学没读过。我听介绍,我们这个作家班有二十多位写小说的,还有十多位写诗歌的同志,但是小说和诗歌,最高的情节是相通的。我认为最好的小说是诗意的,是诗意化的。沈从文也说过,你写短篇小说,应该把那个学诗歌放在第一位,这是沈从文说过的话。

那么《丈夫》这个小说的简单情节是什么呢?它是说他们湖南老家的湘西,娶了妻子之后不急着生孩子,去到外面做点生意。所谓做点生意,就是到那个妓女船上去挣点钱,然后补贴家用。所以沈从文说这个又跟道德也不是特别违背,也不是很被大家看不起的,所以大家好像都是这样。那么有一位丈夫呢,他就把他的妻子送到一座城市吧,去当妓女去了。到了农闲之后,这个丈夫呢,身体也很健壮嘛,不跟妻子在一起,就很思念自己的老婆,就到这个船上找自己的妻子去了。他的妻子已经被那个船上起了一个艺名叫“老七”,他找到了自己的妻子了,找到以后呢,当然夫妻常常不在一块儿,要有一些夫妻生活,这是人之常理。可是到了船上以后,两天都找不到跟妻子亲热的机会,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老七在接客。

你看我们注意到,沈从文他写了来了三拨人,都有代表性的,第一拨人是有钱人,说商人嘛,腰包很鼓嘛,有钱人。第二拨人是拿枪的人。来的第三种人呢,就是有权的人,握有权柄的人。就这三种人,轮番地来蹂躏丈夫的老婆,这使丈夫受打击。

第二天早上,这个丈夫的情绪已经非常的低落了,谁也劝不转他,说,走吧咱们去听戏去,丈夫不说话,说水保不是请你客嘛,你都答应人家了,你还好意思不去?丈夫还是不说话。说那咱去吃那个包子去,丈夫还是不说话,非常沉默。然后老七说知道了,就把昨天晚上挣的四张钱,说昨天挣的钱给你吧。这丈夫也不接这个钱,最后那个老七跟那个老鸨跟那个也有三张票子,说把那个三张票子也要过来,一共七张票子,一块儿给这丈夫。丈夫还是不接钱,然后这个丈夫就把票子扔在地上撒了一地,丈夫粗而大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孩子一样地痛哭起来。然后第二天,那个水保再来的时候,说老七已经走了,和她的丈夫一块儿转回乡下去了。

简单叙述下来,这个小说就是这么一个情节和细节,那么这个小说它的种子在哪里呢?我自己认为,这个短篇小说的种子就在于这个无名的丈夫那孩子一般的一哭,孩子般的痛彻心扉的那么一哭。可以想象,沈从文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这个心里早已经存下了这个种子。前面好多铺垫和交代,都是从这个种子来的,那么,到了这个一哭,这个小说是整个一下爆发,或者整个一下使得小说升华,给我们读者感情上很多冲击,也使我们得到很多很多的回味。因为这个种子很饱满,使这个小说最后也非常的完美,成为一个经典的短篇小说。这是我所举的一个沈从文的一个短篇小说的例子。

那么为了更好地说明短篇小说的种子重要在哪里呢,我还要举一个我自己的短篇小说的例子。我一个短篇小说叫《鞋》,刚才介绍的时候提到了这个《鞋》,因为它得了第二届的鲁迅文学奖,可能作家朋友看这个小说的稍微多一点,这个短篇小说是回望农业文明的,我自己觉得也是一个诗意化的小说。简单情节就是从我们那儿的民俗,挖掘出一些美。一个姑娘找了一个对象,正未婚妻的时候,要给这个未婚夫做一双鞋,这个鞋当然是要做得很精心啊,要自己做,别的任何人都不可以代替的。它有很多讲究,如果让别人代替,就好像不好。通过这个,丈夫家要看看你的针线活怎么样,所以说做鞋有很多讲究。说定了亲以后,我就写这个未婚妻给这个未婚夫做鞋的过程,写得非常细。从纳鞋底啊,到做鞋帮啊,到鞋底做成什么花样什么花型啊,早花型还是对针型,等等等等。然后做好了以后呢,这个女孩子急于把这双鞋送给她的未婚夫,但是这个未婚夫要去矿上当工人。临别的时候,有一个见面,这个女孩子把这个鞋送给未婚夫,她未婚夫也愿意跟她见一面。最后一个细节是,见面是夏天,高粱玉米也都很高啊,他们约会的地点是在一个桥头上,女孩子来了,拿着鞋,男孩子也来了,男孩子心里有一个想法,他就是想着跟这个女孩子告别的时候,拉一拉人家的手,就稍微握一握手吧。好像现在我们已经很难理解当时的握手是多么隆重的一个举动啊,但是那个时候,握握手都已经很不容易,就是一个很长的预谋,要做很长的心理准备,才能拉一拉这个女孩子对象的手,所以这个男孩子老想着拉一下女孩子的手。这个女孩子就说鞋做好了,你穿上试试吧。他说不用试。又停了一会儿,说你试试看穿上合适不合适。这男的说不用试,肯定正好,没问题的。他把两个鞋往兜里一装,就在那儿,心情很激动,感觉桥头上,流水啊,月光啊,星光啊,非常美好的一个地方。最后到底也没有试,但是临走的时候,他把手伸出来,让我握一握你的手。这个女孩子握手也是很羞涩的,低着头把手伸给那个男孩子握,手心里都出汗了。握了手,这个男孩子好像达到最终目的了,就分开手了,各自走各自的。

然后这个女孩子下了桥往回走的时候,看见这个庄稼地,一边是高粱,一边是玉米,都很深,看到路上站着一个黑影,这女孩子吓一跳,以为是有人要拦截她呢。她正要喊她的未婚夫,让她未婚夫来救她,她甚至试想扑到未婚夫怀里,这时候,这个黑影说话了。这黑影原来是女孩子的母亲,因为女孩来跟这个男孩子见面的时候,她母亲问过她,说要不要跟你一块儿去。这女孩子说不用,她自己去。但她的母亲呢,还是悄悄地来跟着她,她出去保护她女儿。然后往回走的时候,这个女孩想,怎么是母亲呢,她也没说话,她的母亲也没说话。这个小说就结尾了。

但是这个小说写到这里,还有一个后记,简短的后记,这个后记大约一百多字的样子,后记是这么说的,我在农村老家的时候,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个对象又精心地给我做了一双鞋,我参加工作以后,就把这双鞋带到了城里或者带到了矿上。一开始舍不得穿,想留作美好的纪念。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呢,买了网球鞋,又买了皮鞋之后呢,就觉得这双鞋穿不出去了。然后回家探亲的时候,就把这双鞋还给了那个姑娘,姑娘接过鞋呢,眼泪汪汪的,我想到我可能伤了那位农村姑娘的心,然后说一辈子都对不起她,这么一个后记。

那这个短篇小说,这个后记恰恰就是这篇短篇小说的种子所在。这个短篇小说出来以后呢,很快受到林斤澜林老的赞赏,他认为小说这个结尾法叫翻尾。他说因为短篇小说更要注重技巧,他说这个短篇小说的翻尾可以作为一个范例,是一个成功的范例。为什么这个后记成为这个小说的种子呢?就是前面写得那么美好,一路的诗意,一路的和谐,一到这个后记,就一下把前面给推翻了,就是前面写的是美好的东西,是诗意化的东西,后面这个后记呢,就一下把我们拉回到现实。我们知道,现实有时候是不美的,它不但不美,有时候现实往往是残酷的,有时候甚至是丑陋的。它跟艺术的情境形成一种鲜明的对照,是完全不一样的,这种感受,比如我们看电影听戏的时候,往往有感觉,你比如说我们到影院看一个好的电影,我们会进入到电影的情景中去,我们为之哭为之笑,为之那个情感飞翔,或者走到很远很远,我们完全进入那个电影的艺术氛围中去。但是当电影结束,电影院的灯“啪”地闪开以后,我们一下就回到了现实,然后退场的人熙熙攘攘。在一些不好的电影院,你可以看到满地的瓜子皮,扔的纸屑啊,等等。就是在看电影的时候,那种艺术感受,那种美的感受,完全被现实打破了,没有了。

这个小说的后记,它起的就是这么一个效果,它就是这种艺术和现实来作对照,说明这个我们好多艺术的东西都是虚构和想象的,而不是现实的东西,现实的东西是这么让人沉重和失望的东西。因为这个小说的种子,它就是这么一个理念在里头,就是它代表着作家的一些反思,代表着作家对艺术和现实的一些看法等等。这个小说,当然后来被翻译成多国的文字,英法文啊,德文等等,它就是翻译到日本的时候,日本是作为汉语的电视教材来使用,就是日本人学汉语的时候,他就通过这个《鞋》来学习。

翻译到日本的时候,还给我提出了一种要求。他们说,我们能不能翻译到日文的时候把这个后记去掉行不行?我说那你们的理由是什么呀?他说我们日本的读者觉得前面挺好的挺美的,后面一看让人觉得挺沉重的,好像挺受打击的,所以说我们想把后记去掉。我的答复是我说那万万不可以的,我说正因为有了后记这个小说才是完整的,如果你去掉后记,这个小说就不完整,就不是一个完美的小说了。我说后记是小说重要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万万不可以去掉的。后来这个日本的翻译还是理解和尊重我的看法没有去掉那个后记,把后记一块翻译出来了。

连着举了两个短篇的例子,我们就知道短篇小说总的是什么一个东西了。通过这个知道短篇小说的种子在一个短篇小说里面的重要性,我们在以后写短篇小说的时候,不妨先找一找种子。就是在有的情况下,我们得到一个素材,但是会迟迟地找不到这个种子,迟迟地不能下手写,这个你不要着急,不要急着写。说我很冲动我放不下我急着把它写出来,但是一时又不知道它的支撑点它的种子在哪,我先写出来试试吧,我觉得这个你不要着急,好的东西它会在你脑子里存在着,它不会烂掉的,或者是不会消失。我在当专业作家之前,长期在煤炭报社工作,到全国各地采访,全国各地的煤矿除了西藏的煤矿没去过,我差不多各个省市的煤矿都去过。包括新疆的煤矿,我不但去过我还下过井,当然内地的一些煤矿我去得更多。我一采访,那些同事他们知道我有“短篇小说的种子”这个说法,他们就跟我开玩笑说,你转这一趟你书包里又收集了不少的短篇小说的种子吧?我说是的。还有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保证你写短篇小说没有问题。但是我愿意听,包括到矿上去,我愿意听。但是听了以后我心里说这个里边没有种子,没有短篇小说的种子,就是没有短篇小说的要素在里头,是写不成短篇小说的。因为听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但是构不成短篇小说的种子,也是不行的。

这个短篇小说的种子应该说它是短篇小说里边很特殊的一种东西,之所以说它特殊,比如说我们在写一个长篇的时候,有众多的人物众多的情节众多的细节,很多很多的东西,我们拿出来一块来,把长篇小说拿出一块,写成一个短篇小说行不行?我自己的体会是不可以的。尽管长篇小说很长,里面有好多的内容,但是因为你拿这个一块出来,因为缺少短篇小说的种子,尽管是一个长篇的部分,它也变不成一个短篇小说,短篇小说的情况就这么特殊。

有的题材在我脑子里能放好多好多年,我都没有写。我举个例子。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平地风雷》,后来发在《北京文学》上,发表了以后,上海的陈思和教授编过一本《20世纪末的短篇小说选》,他说到这篇短篇小说,他在评价这篇短篇小说时,就说表现了对人性的批判力度,他认为非常新颖。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呢?这是“文革”后期发生在我们老家的一个故事,我们邻村的一个故事,是我母亲讲给我听的。就是说一个货郎他家是富农,他以前挑着那个货郎挑子是卖点针头线脑、甘草糖头挣点小钱。到了“文革”以后都不许做这些生意了,你做这些生意是被说成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割你资本主义尾巴,不让你做,你要做了就批判你。

在他家庭非常困难的时候,他就存了一点东西,就偷偷到外村去做这个生意,吆喝郎。被队上知道了,队长就扣他的工分,就批判他。还把他送到大队办学习班,让他参加学习班。那个时候动不动就参加学习班,所谓参加学习班就是把你关起来,跟拘留差不多,不给你吃不给你喝,一关关个一天两天甚至两三天的,然后惩罚你,这个货郎就被大队关个几天,回来了,后来有一天队长跟货郎一块在实验室里倒粪,那个粪舀子粪弄出来又要捣碎,晾干之后才能下到地里去。捣着粪捣着粪这个货郎他拿着钉耙,三尺的钉耙一下就坌到队长头上去了。他坌的劲很大,钉耙尺子这么粗,很尖,一下坌到队长的头颅上去了,或者说头盖骨上去了。钉耙都拔不掉的,把队长坌到后,他想再抽出来钉耙再打第二次,结果拔不掉了。眼看着这个队长就鼻子流血、耳朵流血,七窍流血就不行了。社员们一看,好家伙,你这家伙敢把队长给坌死,这还得了。就追他,他那一放下钉耙,就翻过一个干坑跑到春田上,跑到麦子地里逃跑了,那社员就拿着钉耙去追他。追着追着,这个货郎一看跑不掉,这么多人追他,他往哪跑呢,跑不掉就站下来了。站下来,一个人拿着一把土往他眼上一撒,眯一下他的眼,就上去一顿乱打,就把这个货郎给打死了。

就是说,这个故事,货郎把队长打死了,社员又把货郎给打死了。一下抵销了,这个事情大队也不用管,工上也不管,这个事情就算过去了。我母亲跟我讲了这个事之后,我觉得很震撼,好家伙,用钉耙把队长奔死了,一帮社员又把这个货郎乱棍打死,我觉得这个挺震撼的,这个应该说是一个小说的材料。但是又不知道从哪儿写,不知道从哪着手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粉碎“四人帮”以后,一开始想把它写成批判极“左”路线的一个小说,当然这类的小说很多,一般刊物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批判极“左”路线造成的危害,怎么样荼毒老百姓等等的。人家已经写过了,你再来写就没啥意思,就是写了也很快被淹没了,就没有写。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想把它写成一个复仇的小说,就是写货郎向队长复仇。这个复仇的小说,它就有人性的东西在里头了,可以写成人性的碰撞,可以写得比较紧张,这样可以营造一种比较紧张的艺术氛围。应该说是很新颖的一个东西,但是我又没有写。因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之前我硬写过一个复仇的小说,你像我写的那个《走窑汉》就是一个复仇的小说。如果再把它写成复仇的小说,就算是重复了自己,我觉得一个作家应该是羞于重复自己,不论是自己的创作思想还是手法,尽量都不要重复自己。

有时候我们长期写,难免会有一些重复,但是我们尽量要避免重复。特别是不要重复细节,比如说,我们可以说写农村题材的还可以写,写煤矿题材的还可以写,我认为这些都不算重复。只有重复自己的故事和细节,这样才算是重复,在表现手法上写过一个复仇小说就觉得不能再写复仇了,这个小说还放着。可以说这个故事是我70年代听说的,一直到了过了十年二十年,到了上个世纪末,大概2000年,二十多年过去我才把这篇小说写出来。就是后来就觉得突然找到了短篇小说的种子,这个短篇小说的种子是一个思想或者是一个理念。刚才我说短篇小说的种子,有时候表现出来一种细节,有时候作为一种思想,这个思想作为短篇小说的种子又很不一样。我在看诺贝尔获奖者斯坦贝克的小说,斯坦贝克他是美国的一个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我看他原来是研究海洋生物的。他通过研究海洋生物,得出来海洋生物有一种集体的攻击行为,比如说有些海洋生物它单个的时候很弱小,但是一旦形成一个集体,就会变成很强大。不但有防御的功能,还有攻击的功能。我看到斯坦贝克这个思想我脑子里一亮,好像是打开了一扇窗一样好,我这个短篇小说可以了,我写的不是集体动物的攻击性,我想到了集体的人性恶。我们都知道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人性的复合体,所谓复合体就是我们身上有很多正面的人性,也有很多负面的人性。说简单一点,就是我们身上有善的东西,也有恶的东西。有时候善表现得多一些,有时候恶表现得多一些。如果我们这个人性善的东西占主导地位,这个人就是一个善良的人,或者是被人称为善良的人。如果我们在某种程度下恶的东西多一些,就可能会成为一个恶人,甚至会导致犯罪。比如说,我们评价焦裕禄,说他是县委书记的好榜样,毛主席的好学生。但是从人性的角度去评价,我们宁可说焦裕禄是一个人性善良的人。这个人性恶的东西,在一种集体的情况下,会爆发会形成一种强大的破坏性的力量,随手都可以举出很多的例子,来说明人性恶集体的情况下,是很可怕的。

还有现在的网络,我们说网络是匿名化的,网络的暴力,其实就是一个集体的人性恶的一种表现,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把我的恶散发出来。人性恶一旦形成很大的集体,一旦爆发,像洪水一样不可阻挡,有很大的破坏性。我一想到这一点,一想到集体的人性恶,我就觉得这个小说可以写,我就通过这个小说来写集体的人性恶。这个故事我就把它打乱重新构思,我安排几个人,比如说张三嫂、李四爷,意思就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给他们一个人起一个名。然后让他们来拱这个货郎的火,我写货郎本来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把这个队长打死。但是这些人一再烧火,有人说他这么欺负你,要是我,我早就不干了。有人说欺负成这样,我早就给他拼了,人打死一个赚一个,就用很激烈的语言来拱他。最后拱到什么程度?拱到这个货郎好像不把队长打死自己就不算一个人了,好像自己没脸在这个村里活了,所以在这个情况下货郎才把队长给坌死了。坌死以后,在小说的最后结尾,我渲染的这个气氛,我就说这个村的人好久没有遇见过让人兴奋的事了。全村的人都追出来,参与对货郎的惩罚,有的拿钉耙,有的拿铁锨,有的拿木棒,没有木棒的抄一块砖头,都向货郎追去。我说这一个村里像狂欢一样,甚至像农民起义一样的,麦地里腾起阵阵的烟尘向货郎追去。货郎的闺女喊着说,别打我爹的头,给爹留一个完整的头,不喊不当紧,这一喊别人听了之后就专门打她爹的头,最后把她爹的头打碎得像捣烂的一摊红粪一样,就是这些人性恶的东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当然里边没有说得这么白,都是用细节来说的。

这个小说由于种子的特殊性,由于这个理念的新鲜,一下有一些超越性,就一下跳出来了。不但发在刊物的头条,一下就被评论家看中。这个小说确实不一样,它一下就显示出了对人性的深刻批判的力度。

所以说我们在写一个东西的时候,当你没找到短篇种子的时候,还是不要着急,不妨放一放,当你真正找到短篇小说种子的时候再来开始写。

真要有种子之后,短篇小说才能生长。有了种子,不等于你就得到了一篇短篇小说,你必须把它写成短篇小说。这个短篇小说的写作过程我认为就是生长的过程,我把它说成是生长法,短篇小说的生长法。关于短篇小说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有的说短篇小说用减法写成的,之所以提出来用减法来写短篇小说,就是因为我们有的作者不大会选材,就把好多的材料往一个短篇小说堆,堆得短篇小说很臃肿。把短篇小说当成一个口袋,什么都往里塞。像一个麻袋一样塞得一点空隙都不透气,甚至把麻袋撑破了,这个东西稀里哗啦流了一地。在这种情况下,用减法写短篇小说的这个理念就提出了。就是说你要挑挑拣拣,拣最重要的情节、最有说服力的细节来写,只有几个细节就够了,说不要把短篇小说写得很臃肿。

但是我自己不大认同那种减法来写小说,我认为这种说法好像是一种武断的机械性的一种说法。我认为短篇小说是一个完美的东西,长成一个完美的东西,比如说一朵花,或者是六瓣梅也好,或者是任何一朵花也好,比如说六瓣梅吧,它有六瓣然后才构成一朵很漂亮的梅花,六瓣梅,如果你减去一瓣,它就不完美了,就不完整了,所以不可以有减法。还有一种说法说这个短篇小说是用控制法,因为短篇说特别有限,在一个很有限的篇幅里来构成一个世界,说你要学会控制。这种控制法是我们有些人他写短篇小说一写就收不住。写得洋洋洒洒,一写写成一个中篇了,甚至把一个短篇写成一个长篇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控制法短篇小说的这个说法提出来了。我自己也不认同控制法写短篇小说,你要控制写一个短篇,一开始就想到控制,很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发挥,你的想象,发现自己在写每一个短篇的时候都有一些疑虑:这个东西能不能发展成一个短篇小说呢?所以我在写的时候,绝不能想着控制,我一开始一定要想着从大有作为这个方向来想,来发展,来写它。把一个短篇在有限的篇幅里写得充分和饱满,我自己的体会不但不控制,还要放手来写。往往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们能出好的情节和细节呢?往往是在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们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写着写着,觉得这一个地方还不够,写到这还不够,需要再有两三个页码才能充分,或者说至少有一个细节这个东西才能充分。遇到这种困难的时候,怎么办呢?我们千万不要偷懒,千万不要绕过去,你绕过去,这个短篇小说很可能就过了。在这个时候,遇到困难的时候,在你往往觉得写不下去的时候,你要坚持。往往我们的灵感我们的成功就在这坚持一下的努力当中,坚持着坚持着,可能灵感的火花一闪,会想到一个灵感的细节,然后把这个小说写饱满。我回头翻看我自己的小说,凡是觉得出彩的地方,或者是让自己为自己叫好的地方,差不多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比如说,我写我的小说《鞋》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在一天下午,西边的阳光照进我屋里来,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觉得再有一点东西,这个小说才能饱满。至少还要两页稿纸,这个地方才可以饱满,才可以撑得住,但是一时又不知道写什么好。这个时候,我就坚持调动自己的想象,集中自己的全部精力来调动自己的全部想象。结果一下灵感闪现,突然想起一个很好的细节。我就想象这个姑娘已经把鞋做成了。拿给这个小伙子试,想象这个小伙子走了一圈回来,她问他,怎么样,鞋怎么样?这个小伙子说好是好,就是有点紧,有点夹脚。姑娘说对了,那个新鞋都紧,都夹脚,你穿穿就合适了。他又穿着鞋走了一圈,这回怎么样?觉得脚有点疼。姑娘说你疼,我还疼哪。那个小伙子问他,你哪儿疼呀?姑娘说我心疼。这些都是我后来想象出来的情节,这个姑娘说到心疼的时候,她一摸自己的胸口,从想象中回到现实中去,想到这个细节的时候我自己非常得意,这个就饱满了,就成立了。而且这个对话背后有很多的东西在里头,甚至包含我们中国的文化在里头,说得直接一点,甚至有性文化在里头。所以就觉得非常得意,我当时就偷偷为自己叫好,反正别人也看不见,太好了太好了,后来每读到这一点,都会想起在写不下去的时候,又坚持了一下,就想到了这么一个细节。所以说,我不主张不赞成说一种控制法来写小说,还是按我自己的想法,就是说生长法来写小说。我认为短篇小说,它是生长的,是一点一点地长大的。还比如说我们种一棵玉米和向日葵也好,整个是一个生长的过程,这个过程当然需要阳光,需要水分。比如说还需要后期的一系列的护理,浇水、剪枝,甚至包括除虫等等。后续的一系列的管理工作,这个东西才能长得完美,才能长成一个或者是一朵绚丽的花,或者是长成一个植物、结成一个果实等等。就是在生长的过程中,我们还要付出很多的劳动,这个种子才有可能开花结果。生长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生长在哪里呢?就是我们的植物也好,它是生长在土里的,我们的小说不可能生长在这些地方,只能生长在一个地方,就是生长在我们作家的心里。就是我们的小说是从我们心里生长出来的,我们的心灵就是小说生长的土壤,就是小说所需要的阳光和雨露。短篇小说所需要的一切一切都是我们的心灵给予它的,滋养它的。如果不是我们心灵生长出来的,这个小说很可能就是不成功的小说,因为你没有付出心血,没有打上自己心灵的烙印,我强调这一点从心灵里长出来是特别重要的。我们知道,中国人常用的字就是三千多个字,所有的文字加起来,词典上也就五千多个字。这些文字大家都在用,真正变成我们自己的文字就必须从我们心里长出来,有我们心血的参与才行。

有些人一辈子写了很多的东西,比如说,写了很多的报告甚至包括写了很多的新闻稿等等,这些东西与他的心灵没有什么关系,不属于他,尽管他写了很多很多,也不属于他。一个人他仅仅写了很少的字,几百个字,比如说写一封信,这封信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因为打上了心灵的烙印就是属于他的。我反复讲过这个观点,就是我们一个人、一个作家也好,当我们有了生命意识的时候,我们就有些紧迫感,或者说有些恐惧感。我说的这个生命意识,说白了就一种死亡的意识,我们每个人的生命肯定都是有限的,一些年轻人往往生命意识缺乏,他觉得生命的路程还非常非常长,甚至长到无限,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度的,人到了一定岁数的时候他就开始有了死亡的意识。他说想想人总是要死的,他甚至躺在床上,闭着眼想感受一下那种死亡的感觉。死亡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下雨不知道了,下雪也不知道了,冷暖也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跟我没有关系了,好可怕好恐惧。胆小的人甚至恐惧得浑身发抖,这个时候,当有一些生命意识的时候,这个人就想抓住一些东西,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想急于抓住一些东西。我们急于抓住的是一些物质的东西,比如说房子,比如说汽车,比如说那个女的急于傍上一个大款,男的急于找情人找美女。好像抓住了这些东西就可以和世界建立联系,就可以抵消一些生命的恐惧。其实我们想一想,抓来抓去是抓不到什么东西的,抓来抓去原来是一场空的,我说这个观点不是宣扬虚无的东西,也不是宣扬一些人生的悲观论调,说人生没有意义什么的。其实这个观点曹雪芹在他的《红楼梦》里一开始就说得非常清楚了。我们都读过《红楼梦》有一个《好了歌》,《好了歌》里面涉及的东西都是一些物质性的东西。它涉及权力、金钱、妻子和儿女等等,说“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他说到金钱的时候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当然说的是说君死又随人去了,说他儿女说孝顺子女谁见了。

虽然说得有一些极端,但是说出了一个普遍性的道理,就是说我们人来到世上,仅仅抓物质的东西是抓不到什么的,抓来抓去是一场空的,就是好就是了。我们有没有可能抓住一点东西呢?我自己的体会是有可能的,我们就有可能抓住我们自己的心灵,通过抓住我们的心来抓住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同时再造一个心灵世界。同时,我们就有可能在这个再造的世界里不灭。老子说过,死而不亡者寿。他的意思是说人死了不亡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寿,什么人死了不亡呢?就是说他的肉体消灭了,他的精神还存在着,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寿。回过头来,我们再说《红楼梦》,再说曹雪芹,因为曹雪芹抓住了自己心灵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他再造了《红楼梦》,曹雪芹就是不亡的。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古来多少的帝王将相,真是荒冢草没了。我们能记起的帝王将相有多少?可是我们记住了曹雪芹,我们记住了《红楼梦》。历史长河奔腾向前,经过时间的淘洗,很多的东西可能都不存在了,但是我觉得时间越久,《红楼梦》作为一个伟大的作品,它会越来越散发出璀璨的艺术光辉。这就是因为曹雪芹他的《红楼梦》是心灵化的,是付出了很大心血的。曹雪芹自己就说十年辛苦不寻常,字字看来皆是血。还说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等等,他就说每个字都有他付出的心血在里边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从《红楼梦》这个伟大经典作品上来看,我们要真正写一点东西的话,那么你写一个短的东西,都要有自己心灵的透露,都要和自己的心灵建立联系,你在写的时候你就想,我有没有心灵的透露,跟我的心有没有联系,如果这个东西跟自己的心是没有联系的,是不过心的,这个东西很可能写了就完了。很可能就满足了一个发表的欲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所以说,我说的任何一篇东西,除了小说,哪怕一篇散文,哪怕一篇诗歌,都要和自己的心灵有联系,都要用自己的心血来滋润,才有可能变成个性化的、真正自己的东西。这是我讲的第一点,就是从哪里长出来,生长法首先它是从心灵里长出来的,第二点,我觉得短篇小说一定要特别地注重细部。特别注重细部的精雕细刻。短篇小说的精神现在我想到的有五点:

第一点,就是对纯粹艺术的追求精神。第二是与市场化、商品化对抗的永不妥协的精神。第三点就是注重细部、在细部精雕细刻的精神。第四点,就是特别注重语言韵味的精神。第五点,就是知难而进的精神。我准备讲短篇小说的五点精神,这五点精神我说到第三点,就是在细部精雕细刻的精神。因为短篇小说体积的限制,它不允许你说得过去就行了,它必须让你说得过硬。这个过硬就是一定要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都要恰到好处。所谓在细部精雕细刻,就是特别注重强调细节,对细节的处理。其实,我们这个世界它是以细节存在的,我们看人生也主要是看细节的。如果你看不到细节,等于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如果抽取细节的话,这个世界它就是一个空壳。因为短篇小说不像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那样靠故事取胜,靠它的历史意义取胜,这个短篇小说有时候主要是展现你的细部的画面化。细部的画面化,就是你一点一滴都不能马虎。说到细部,就想起苏州的一种著名的工艺品,叫核雕,朱文颖是苏州的,应该对这种工艺品比较了解。核雕,就是在一个小小的桃核上雕出很多很多的东西,桃核我们都知道核很小,小到握在手掌心里就行了。但是有一个核雕叫“苏东坡游赤壁”,这个小小的东西上边它雕了五个人物八个窗口,雕了船篷雕了划船的人,雕了火炉雕了壶,雕了一个书卷,等等,可以说完全是在细微之处见功夫,在方寸之间见功夫,就这点小小的东西就含了那么多的内容。我觉得短篇小说跟这种核雕就有一比,虽然它的篇幅很小,但是它里面的内容却非常明确的,是细到毫发毕现这么一样东西。再拿花做比,好像花上的每一朵花托上的每一个绒毛都看得见,不光是看见那个花蕊、看见花瓣,看见花瓣里面的红心,甚至是连花托上的绒毛都看得见,细到这种程度。所以说,我们有时候看短篇真是需要耐心地来欣赏它的细部,它的美往往是在细部,好的短篇完全是不可以跳着看的,它是要一字一字地欣赏来看的,甚至是每一句话都是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都是非常好的,这样重视细部的短篇,我觉得才是最好的短篇。就是说在细部要特别讲究。

再一个,我认为好的短篇——刚才几个朋友让我给他们写一个字,我就写了“顺其自然”和“道法自然”——就是我认为这个不论是什么文学作品,真正好的文学作品,它不是抓人的,它是放人的。放人怎么说呢?就是我们在看一个好作品的时候,我们看着看着会走神,神思会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知道神在何处,自己完全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我觉得这样的作品才是好作品,有人读了小说跟我说,刘老师我看你的小说就舍不得放下,我一夜就读完了。我听了之后,觉得有些失望,我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我只说好好好,我说你怎么看得这么快呀?如果想说的话,我说你最好慢慢地看,不要看那么快。我看好的作品我是舍不得一下看完的,比如说我看着看着是走神的,好的小说会激发你的想象,让你的心思飞得很远。然后你走了一会神以后,你再回过头来接着看一段,看着看着,也许又走神了,走神了就让它走去,回过头来再看就是了。

我特别同意叶广芩对我小说的看法,她说庆邦,我看你的小说我都舍不得看,我先把别人的看完我再留着你的小说最后看。我说叶大姐,你真是我特爱听你这句话,你简直就是我的知音。她说我在细细地慢慢看,是一种享受。我看苏童的小说也是有这么一种感觉是走神的,所谓好多抓人的小说,都主要是以青年学生为对象的,我们通俗的小说像武侠的小说或者是言情的小说,它的主要的特点就是抓人。纯粹的文学作品,所谓诗意化的作品它就是放人,想一想我们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走神?我们想一想,回忆下?我自己回忆起来,我往往在那种大自然的怀抱里有时候会走神,比如说我回到我们家那小院,当大雪下来的时候,我倚着我们家的门看大雪在飘落,这个时候大雪纷飞,你看着天地一片白茫茫,你不知道雪是在落还是在生,一会石榴树也白了,草垛也白了。这个时候看着看着眼前会模糊,就是你走神了,不知道想到哪去了。那种感觉是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下大雪给我的。有时候,在秋天的时候我看下雨也会有这种感觉,或者是站在窗口看看下雨,或者说站在院里看看下雨,滴滴答答地落在柴草垛上,落到树叶上,落在地上等等,听着连续不断的下雨声,你听一会就会走神。还有你夜里看月亮,在床上仰着脸看月亮,或者是你夜里游泳躺在水面上看星光,都会有一种走神的感觉。我就明白了,就是我们在自然界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走神,我们看好的作品也会走神,我们就得出一个衡量,好的作品它顺乎自然,道法自然,它是从自然里借鉴了很多的东西。好的作品是得天地之灵气的,受雨雪之韵泽、日月之灵光的。吸收很多自然的东西,跟自然相通,然后才可能成为自然的作品。才有可能像我们在大自然界里走神一样,读我们的作品,会得到一种自然的享受、精神的享受、灵魂放飞的享受,这是我对那个作品从自然的角度做出的一种衡量。

还有一点,我们都知道短篇小说对语言非常讲究,高尔基说过,文学的几个要素中,他把语言放在第一位,汪曾祺汪老说得更极端,他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的,有人评价一个作家说他的小说写得不错,好像就是语言不太好。汪老说语言不太好还写小说写得不错,那有什么不错呀?首先你语言得好,才能说得上小说好呢。我赞成他对语言的判断,好的语言是有味道的语言,是个性化的语言,是带着作家呼吸的语言。你看我们读沈从文的小说不用看沈从文的名字,一读就知道这是沈从文的,这是沈味这是湘西味。你捂着鲁迅的名字一读,这是鲁迅的味,硬骨的味,绍兴味,鲁味。就是说明他们的语言已经带着他们的呼吸,带着他们的气质和气场。

我们作家写每一个字,应该说书写的时候是带着这个作家的呼吸的,带着这个作家的呼吸就带着这个作家的气质。这个作家的气质是不一样的,带来的气也是不一样的。好的作家可以说他带出的气是正气、净气、和气,总的来说,好的作家出来的气是一些善良之气。那么一些不好的作家他可能是邪气、伪气、虚伪的伪、燥气、不平之气。他们带出来的可能是恶气,通过作品出的是一种恶气,是不一样的。通过一个作家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作家的气息,可以看出这个作家的呼吸,通过文字我们可以对这个作家掌握的文字怎么样就有一个判断。其实,我们看一个人的作品你不一定看到结尾,看到前几句话就知道这个作家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了,这个就是通过语言来判断的。如果他用的都是官腔,用的都是新闻化语言,用的都是意识形态化的语言,我们就知道他还没有入门,我们一看他的语言是这么有味道,这个就可以看下去。我在传媒大学讲过几次课,我是传媒大学的客座教授,我专门给他们讲过语言讲过细节,我在给他们讲之前——他们都是传媒大学的学生——我先让他们造句,我先出一个题目,比如说我出一个“响应”,同学我出一个“响应”你们用“响应”来给我造一句。同学犹犹豫豫不敢造,终于有一个同学勇敢地举起手来,站起来造句。造句他还造的“响应”还是“号召”,“我们最近响应政府发出的植树造林的号召,所以我们去栽了树”。一说“响应”,跟着就是“号召”,一下成了思维定式。一下就把这个“响应”意识形态化了,它又没有“响应”,没有从字根上来追问一下这个“响应”是什么意思。所谓响应,就是当这边发出一个声音,那边有了回响有了声音,这才叫响应。我就给他举了一个例子,我说,一定要打破这种思维定式,比如说我给你造个句。你打了一个喷嚏,你旁边的同学马上响应了一个,也打了一个喷嚏。他们一想,是这个道理,这就不是响应、号召了,是响应同学的喷嚏,这是响应。我说这个“号召”,你们用“号召”来造一个吧,又很为难,不是政府发出了号召就是领导发出了号召,再就是学校发出了号召什么什么我们来响应。我说,我们长期这么使用得完全把我们的思维给定住了,我给你造一个句:一个乌鸦看见这个草地里有一只死狗,乌鸦在空中号召了几声,别的乌鸦就纷纷到这个草地里来,大家共享这只死狗的尸体。这个号召不是领导发出来,而是乌鸦发出的号召。乌鸦发号召完全是可以的,在空中发号召完全是可以的。

这样就是我们要对这个词进行一个追问,它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我们要用我们的词汇,反其道而行。现在好多好多的词都是把它意识形态化了,我们现在要找到它真正的意思,找到它的词根来给它陌生化,当你把一个词陌生化的时候,哪怕在一个小说里你使用了一句——是你自己把这个词陌生化的,真正从自己心里流出来的——我就说,这个作家是很用心地来写,就不一样了,感觉不一样的,就对这个小说另眼相看了,或者说要把这个小说读下去的。语言的魅力是在这里,重要在这里。当然,语言味道的营造、怎么样学习语言,比如说书本学习、到群众中学、到基层中学等等,从哪里学语言,这个讲起来就长了。

其实短篇小说还有几点还是要讲的,比如说,短篇小说我认为它不仅对人的智力有要求,智力参与,全身心都要参与一个短篇。就是你的触觉、视觉,你的感觉你的味觉,等等,在写的时候都要参与创造,然后这个短篇小说才可能感人,才可能立体化的。我甚至认为短篇小说的创造对身体对年龄都有要求,你看我们好多的作家他一老了不敢碰短篇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短篇对人的激情、体力、生命力是有要求的。随着人的身体老化、感觉迟钝、激情减退,没有爆发力,一般不敢再碰短篇小说。

所以,趁你们现在年轻,精力充沛,生命力旺盛,一定要抓紧时间写,免得以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后悔。因为果树它有挂果期的,到了挂果期之后,虽然有些果子它结得很小,干巴巴的。所以我呼吁我们在座的青年作家,你们一定要抓紧你们的时间,刚才我给几个人写的“天道酬勤”,他们说我很喜欢这个,就要勤奋地劳动,多写作品,抓住这个有利的时机,不要等。多写一些作品,在多的基础上,有可能在数量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写出高质量的作品,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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