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论语百十二（无价君子）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齐衰是丧服的一种，冕是帽子，衣是上衣，裳是下衣；少是年轻。孔子见到穿丧服的人，或者穿礼服和盲人这一些人，见到的话，无论大小，即使是年轻人，孔子也必定肃然作色，快走而过。

这就是孔子的真实修养，礼的关键还是在于内心的真实感情，孔子见到这一类人，内心自然就有同情同感。特别丧事，人生最后一事，也是最大一事，所以孔子也特别诚敬，不敢喧哗，急趋而过。现在可能孝子都未必有这种心情。至于礼服则往往代表某一官方仪式，比如今天的国旗国歌之类；盲人则代表残疾人，孔子遇见这些人都很肃然，不会盯着人家看，赶紧走快几步。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讲了那么多孔子的工夫见地，这里是颜回的赞叹，喟是叹息。颜回赞叹说，我仰望他看，越看越高大，越钻研越像是厚实得钻不进去。看他好像在前面，忽然又是在后面了。说的孔子像是有隐身术了，其实颜回就是说孔子的人格也是说孔子的学问，就是说太高深了，不可捉摸。学问到底多深，人格多崇高，没法形容。夫子是遵循步骤，善于诱导人，类似《法华经》“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的意思。让我博学各种知识，又以礼来约束行为。这个就是孔子教学的基本纲领，颜回作为孔子最得意学生，能说出这话也说明他懂得去教学了。

一个人文化知识要多学，多多益善，但往往知识越多越有各种歪理，什么说法都有道理，一切知识只为自己服务。所以关键就要有礼的约束，就是有文化的精神，有中心思思，有使我成为我之不可变的东西，这个东西就表现在外在的行为礼仪上。接着还说，跟孔子的学习大有欲罢不能之感，虽然竭尽了我的才能力量，感觉像有所成了，有所卓立了，其实还是不行，是想追从他走，却好像找不到路，没有头绪。

由颜回来说这些话，可见孔子道之高深，学得好像像模像样了，结果却发现还是追不上。其实一部论语孔子所讲之道极其平实，但是从“子绝四”下来这几章来看，试问几个人做得到，这几章所讲的就不单单是行为，更是心地工夫，孔子本身就是道，等于孟子说的“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本身就是仁义，也是其他地方说到的，善入根是自然而行，不是需要行善。这个正是孔子之高深处，也正是学人学所不及处。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孔子有一次病得很重，大家以为不行了，子路就把同学们组织起来，按大夫的规格，大家相当于大夫的家臣，准备给孔子办后事。孔子已经没有大夫职位，当然也不能用大夫的礼制来办丧礼，所以过一段时间孔子稍为好一点，知道了这个事。很感慨说，我病了这么久，仲由都行此诈道了呀！没有家臣还要装作有家臣，我这是要欺骗谁呢？难道要欺骗天吗？孔子并没有严厉批评子路，而是说吾欺谁，有点自我批评，没把子路带好的意思。再说子路这么做确实是尊敬他，而且在孔子之前并没有为老师守丧的礼制，子路提出按大夫的礼制也可以说是有道理的。当然以父子之制也未不可，可见一个人到了一定地位，如果自己不自知，很容易就给下面的人捧坏。孔子显然是不存在这种情况，所以孔子处处看来很平实，确实又是仰之弥高，不是轻易能做到。

孔子接着说，而且我与其死在家臣们手里，还不是宁愿死在你们几个学生们的手里吗？历史上好几个帝王死后尸体发臭都没人管，比孔子早一点的齐桓公就这样，不得其死然的就更多了，孔子从来也不会想要通过权力来实现理想，要不的话他早就可以拿下一个政权了，当然更不愿意死后被人以这种形式来治丧。也说明孔子更看重师道比之于君臣关系，因为人人需要学才成为文化人，不学则只是动物属性的自然人，学则必有师。所以孔子以此警醒弟子们，不该跟着子路的提议做。

师道在历史上有其极其尊严的一面，像王安石程颐给皇帝讲课要坐着，皇帝还要站着听；年羹尧给儿子请老师，写了副对联“不敬师尊天诛地灭，误人子弟男盗女娼”；师道超越人道五伦而成一道统。孔子最后说出对生死问题的看法，他说就算没有君臣式的大葬礼，我难道就会死在路旁吗？意思就是寿终正寝了，不需要那么多要求了，可见孔子将生死也看得很平淡。一个人能活的时候做到孔子的“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走的时候又能轻轻松松，不累人累己，就是第一等人了。不过现在的人基本都死在医院，可以说没有“寿终正寝”的了，对不对也是文化的发展就这样了。

孔子最后是“梦奠于两楹之间”，自知寿命将终而拄杖自咏挽歌，甚是逍遥。西方的苏格拉底饮毒而死，耶稣则钉上十字架，东西方文化之差别，人生归宿也由此可见。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子贡有一天和老师调侃了，他说有一块美玉在这里，是装在匣中藏起呢？还是求一个高价卖出去呢？孔子赶紧说卖了吧卖了吧！我在等待出价的人啊。这里的贾是估价的意思，是行商坐贾的转用。师徒两唱了个双簧，差别就在于子贡用的求，孔子用的待。用行舍藏孔子说只有他跟颜回做得到就是这样。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九夷之当时的东南方未开发的蛮夷地方，包括吴越地区都在孔子之后才融入中原，文化算是落后的。孔子大概有一天发出感慨，不如到这些地方去开辟个个小天地，把文化传播保留下来，和“乘桴浮海”有相同意思。有人就跟他说，那些地方太落后闭塞，没文化，鄙陋，怎么居住呢？孔子说有君子住在那里，还有什么鄙陋呢？孔子虽自谦未圣未仁，以君子自居还是可以的，君子是一种心境，而不是能力什么的自负。唐代刘禹锡的《陋室铭》就用的这句话。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孔子说他从卫国返回鲁国后，才把乐厘正了，《诗经》的雅与颂都各自适当了。当时的诗与乐其实是一体的，诗三百是咏诵出来的。孔子所正是校正了内容与乐音，比如各篇章的内容适用于什么场合，祭祀文化，国君相见，乡射礼饮酒礼之类，还有校正音律。所以正乐实是正礼。孔子这句话是他周游列国之后，深感权力也改变不了这世界，真正对社会发展要有贡献，对历史重要的还是文化教育，所以决定回来担负起文化复兴的历史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