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文艺老青年

父亲形象

写下这段文字时，我尚年轻，猜不透大人世界的深奥。所以，请原谅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言乱语。

这两年来，我总以为学了些男女平等、女子主权的文章就开始恬不知耻地自诩了解男人的秉性来了。按素日里的言谈举止，我算不得内向，同性可说知心话的也有可数的几位。但要说起异性，都尽些泛泛之交罢了。或许曾经有机会得一二所谓蓝颜知己，但无奈我这榆木脑袋深信男女之间不是在成为恋人的路上就是已经成为恋人，蓝颜只是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子掩盖自己桃粉色的欲望。这观念让我身边有一众男性，但他们仅限于同学、同事、老师的身份。可是女性在男性的世界里被剥夺了主权，女性势必要在回到男权主导的世界里去发现自我。既然无同龄人供我探索，我只好将目光转向了伴我十几年的男人——我的父亲身上。

要说我父亲，他真没什么可说的。初三时被迫辍学回了家，所以是个小学文凭的农民。这样一个论断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朱自清先生《背影》中那个矮胖而温暖的背影来，当然也可以想到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或是华老栓等等。但你千万被忙着为我父亲画一幅肖像出来。我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这辈子和土 地打的交道并不少，他甚至在我们那固执的山村里培育出了旱秧技术，这技术在2000年初干旱的那几年里救活了我们大半个村的人。

很多时候我更认为他不是个农民。有几年里，他也曾试着做个商人，做的是收购黄柏树的种子。许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那年家里终久不散的苦味。当然，开始我们家也小赚了一笔，我甚至在那年多吃上了几顿饺子。然而，大收获后等待涨价的结局就是价格一蹶不振。再后来，现在我家堂屋的角落里还堆着一堆黄柏树的籽。还有一年做的是收购野樱桃籽的生意，村里的人一背篓一背篓的野樱桃背到我家，放在一个大方黄桶(木制的或圆或方的盛谷物的器物,无盖)里任其腐烂，然后洗出籽、晒干。如今我只记得那年我每天吃樱桃吃到拉肚子,那是樱桃里长蛆虫的传闻到来之前我最后的樱桃盛宴。而至于那年是否有赚到钱我则忘记了，大概没有吧，否则那年为何我妈会带着我走十几里的山路去阿姨家借粮食。

写到现在，或许一个穷困潦倒的落魄农民形象即将显形。且慢，让我想想。

落魄，这不会是我父亲的形象。

我父亲初中二年级那年失去了他的父亲，所以他没有去读初三。所以他只有小学文凭，在如今遍地大学生的年代里，他算是个文盲水平。无奈，我父亲却不是标准文盲的扮相。每年春去秋来，花谢叶落，春播种秋收割，汗流浃背的山林农田里我父亲也会吟几句“花谢花飞花满天”、“晴空一鹤排云上”的诗来，我幼年学的第一句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乃是父亲口耳相授。二年级在家里大搜查，找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在那上面知道了《好了歌》，五六年后才知道当时被我撕下来叠成了纸飞机的那张纸上抄录自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到现在我一直认为相对擅长理科和喜欢钻研数学的我在高中毫不犹豫的踏上文科的道路就是受到我父亲的影响。自小我的作文在上交之前总会经过他的润色，而一经他增色的作文无一例外都是班上最优秀的。自三年级开始偷偷的看他珍藏的小说以来，什么忧心忡忡、玉树临风、貌美如花这类的词，尽管我并不十分的明白，但它们依旧不断的出现在我的笔下。前些日子整理儿时的作业本，发现有一篇作文是《写给同桌的信》，是一篇书信式的记人作文，显然写的是我的同桌（一位男生），内容是：我“闭月羞花、和蔼可亲”的同桌转校了，我十分的怀念这段友谊。我想幸好当年那位老师没有因为我这乱七八糟的形容而鞭笞我，否则，今日我不会在这里回忆起这些与我父亲有关的事情来，我更加不会想到要为我父亲找一个形容词。

尽管我父亲只有小学文凭，但回忆起来我对父亲的介绍词中分明是用的自豪的语气。我曾对大学的室友形容说“他是一个文艺老青年”。

人到中年，秋天那炫目多彩的黄金色折射在中年人的眉宇间，肩负着的沉甸甸的收获让这个年龄阶段的人稳稳的扎根于在土地中，路途上奔波的游子总是不由自主被吸引到他们身边歇息、以沾点丰收的光。而我父亲是“文艺人”，所以当他的哥们在这个年纪急煎煎的用自己的收获为儿女换回锦绣前程、为老父亲老母亲增加晚年生活乐趣、为糟糠之妻添金买银的时候，他迷上了网络奇幻小说。在那刀光剑影、枪林弹雨、兄弟齐心、红粉佳人的世界里，他甚是自满自足。当然，这与骨子里他浪漫的因子有关。在有关他青年时期的故事里，总少不了红粉的痕迹。我一直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在我们那个山村， 80年代的人并不承认自由恋爱。他的故事里，他本来差点就和那个温柔漂亮的女孩成了亲。当然，还“差点”就是没有，所以最后迫不得已，为了满足奶奶临逝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他挑了个“长得还可以”的邻村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就是我妈。小时候我一直对父亲充满浪漫言情色彩的爱情故事充满了遗憾，我不断的问我父亲“为什么不坚持着在反抗一下”。在我看来，“将就”的婚姻多么无聊，而我的父亲多么可怜，所以在我那些年的记忆力，父亲是迫不得已的多情公子。

且幼年我坚信他是才子。琴——口琴吹得悠扬婉转；棋——象棋在我们村里少有相当的敌手；书—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承办了村里婚丧嫁娶、逢年过节大小场合的所有对联；画——他笔下的梅花像极了我们家后院那株寒冬里桀骜不驯的姿态。他是我的骄傲，我向我身边的每个人讲他的故事。

你的父亲真好！我所有的朋友如是评价——才子！

仔细寻思，无英俊神武的外貌，但自由一番潇洒风神。我想这不仅是我眼中、也是她们眼中我父亲的形象。正是这般形象使他在意外受伤残疾后还能吸引三四女子与他在夜月的遮挡下说些隐秘的话。

农村最不缺乏添油加醋的嘴巴，于是那些隐秘的话成了大家午饭后村口那大树下消遣的茶资。

“他们昨晚呆一起半晚上呢。”胖妇人在瘦女人耳边眉飞色舞。

老婆子对年轻媳妇说着悄悄话：“那俩今早快亮了才从玉米地回来。”

难怪昨晚半夜我被母亲叫醒，原来父亲约会去了。可是我父亲自小教育我要“自尊、自立、自信、自强”，他说巾帼不输须眉。不输须眉就是做个男孩子。所以我自小跟着父亲看金庸、古龙，我认为男儿三妻四妾那是本事。而且我母亲那般普通的样貌，又脾气暴躁、不懂诗书。所以，父亲自有理由花前月下。

然而这两年看了《金色笔记》、《第二性》这类的女性主义的书籍，竟然开始怀疑我父亲的动机。当年那些月下约会的轶事也成了如今我重新审视他的第一手凭据。

可是我又该怎么评判呢?母亲容颜品性确实不如玉米地里那妇人禁得起推敲。况且，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怎敢评判父亲的行为。儿女说父母的不是总是蒙上了不孝的阴影。再说，我的父亲，他是在是一介诗书才郎，风流潇洒是他本事的显现，而这本事的凸显怎能少的了美人佳话。

或许，那就仅仅是父亲的一场艳遇。而我只能认为性冲动乃是人的本能，我父亲只是在婚姻的围城内不小心摘了一朵墙外美丽的杏花，仅此而已。所以再细思，或许我父亲只是无辜的被婚姻束缚者——毕竟我父亲只是一个文艺老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