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小猴狗
小猴狗
棵子/文
“小猴狗!小猴狗!”
爷爷满屋子寻找，就是不见他的影子。“这狗崽子哪去了呢？”
爷爷走出了大院，阳光从山那边照射过来，让他不禁眯起眼睛，他计划村头村尾去找。
正当他关上大门，准备离开之际，小猴狗的班主任来到了。她穿着一件招风的绿袖连衣裙，在阳光的陪衬下好像仙女一样好看。她一看见小猴狗的爷爷就忙问道：“小猴狗在家吗？”
爷爷说：“我正要找他呢。”
女班主任不是第一次家访了。她几乎把他家的门槛踏扁了。她每次到访，都让爷爷头疼不已。
这次她不是投诉。她说要做一个调查。
爷爷忙又推开大门，把她迎入大院，然后进入客厅，搬出来一张干净的椅子，放在客厅门口旁边的屋檐下，招呼班主任坐坐。她很快就坐了下去。坐下去的时候，她还伸出右手捏了捏右小腿。估计她一路走过来也走累了。
她捏捏小腿，就斯斯文文地从一个小挎包拿出一叠纸，扯下一张递给小猴狗爷爷。
爷爷接过来一看傻了眼。好像是一张试卷。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班主任一边收藏那叠试卷，一边告诉小猴狗爷爷说：“这是留守儿童调查表，监护人和孩子都要填好。”
爷爷仰着老脸苦笑道，我不识字。
班主任看了看爷爷，有点担忧的样子，说：“你早该叫你儿子回来。”
“他们在深圳打工哩。”
“那你叫他们回来啊。”
爷爷有点尴尬了，说：“我不叫，叫不动。”
无奈之下，班主任只好拿过调查表，念给爷爷听，叫他口头回答。她执笔的右手皮肤细嫩，跟小猴狗的肚皮差不多光滑。小猴狗的家庭状况她其实了如指掌，所以有些问题她根本不用念。只是最后一道“作为留守儿童，你最希望跟爸爸妈妈说什么话？”，这明显需要孩子本人来填写。爷爷望望班主任，说：“我不是小猴狗，我不会说。”
班主任叹息一下，说：“等他回来你再叫他填。”她说她还要到别的家庭去，待会再过来拿。她说罢又把试卷递给爷爷，说：“政府现在很重视留守儿童问题了。”然后起身，拍拍小挎包，径直走了出去。院子里漂浮着一丝丝幽香。爷爷手里拿着试卷发愣。过了一会儿，他才猛然醒悟要赶紧找小猴狗。
小猴狗就是严振华的乳名。这个乳名被村子的伙伴们带到了学校，连老师都这样叫了。他长得一副猴样，个子小小的，瘦瘦的，机灵淘气，很惹人注目。只要他一现身，那里就会发生一些故事，有时大，有时小。有一次他无故把同班一个同学砸伤了额头，鲜血直流。老师惊慌了。家长气坏了。一道上门兴师问罪。打电话催他爸爸回来教训他一顿，爸爸又推辞不回。结果赔了点伤药钱就不了了之。老师拿他没办法。爷爷拿他更没辙，老是觉得身边养着一条不听使唤的狗。
小猴狗爷爷走到了村头。村头的那几棵龙眼树长高长大了，遮天蔽日的，是全村人遮阴取凉的好场所。老人在这里呆坐，或聊聊家常。小孩则成群结队玩各种游戏。
这时有十几个孩子在玩夹屁的游戏。就是把右手掌伸入左腋窝，或把左手掌伸入右腋窝，用力扣下，发出放屁的声响，算是人工制造了一个屁，然后用手抓出来，凑到别人的鼻子跟前，五指松开，也叫喂屁。孩子们就是这样你喂我我喂你，嘻嘻哈哈地玩得天昏地暗。小猴狗就最精通这种游戏了。他夹起屁来既快又响，而且还臭，因为他很久才洗一次澡，所以那个味道很重，没有谁不敬畏的。爷爷有时看了也忍俊不禁。他夹屁的姿势既滑稽，又威武。渐渐地，小猴狗也成为了村子有名的屁王。但此时小猴狗并不在孩群里。他爷爷能一一认出这些孩子，他们都是留守儿童，有的上学了，有的还没有。
村子里除了老人，几乎就是小孩。
小猴狗爷爷叫住了鼻涕虫。鼻涕虫的脸已经脏了大半，鼻涕挂得长长的，好像一条挂面，倏地又抽回鼻腔。他这一招牌动作让他获得了鼻涕虫的乳名。他跑到小猴狗爷爷跟前，上气不接下气问：“什么鸟事？”
小猴狗爷爷说：“小猴狗哪去了？”
鼻涕虫摇摇头说：“不知道!”说罢又跑回去加盟游戏了。
小猴狗爷爷本还想多叫几个问问，但想到他们是一伙的，问了也是白问，就东张西望一番，朝村尾走去。
从村头走到村尾，还是不见小猴狗踪影。“这狗崽子哪去了呢？”
小猴狗爷爷无所事事地满村转悠，希望能遇上小猴狗。但他除了遇见几条大黄狗，就是遇见几头老黄牛。几棵荔枝树散落在村子各个角落，好像就是一个个保护伞。黄皮果树绿油油的，像是泼上了一层沥青。
走着，走着。他走到了村长的屋旁。他家的院子很大，围墙像一道长城，弯弯曲曲的，延伸过去，圈植着不少龙眼树和黄皮果，还有杨桃。他正想掉头往回走。村长刚好从外面回来。他看见了小猴狗爷爷，就堆起一脸笑，说：“三叔，我到你家找不到你，原来跑上门来了。”说着就拉小猴狗爷爷进门。小猴狗爷爷族中排行第三，所以别人都叫他三叔。
村长给小猴狗爷爷泡上了龙井。茶香四处弥漫。互相敬上几杯后，村长就说了：“三叔。”
小猴狗爷爷“嗯”了声。
村长又倒了杯茶，说：“再过几天，县里的留守儿童关爱基金会就要到咱们村来了，听说电视台也来，要树一个典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三叔您上电台有经验啊。”
小猴狗听了苦笑一下。确实如此，他上过几次电视台了。每次都是典型。前年那次也是关于留守儿童专题的，被一个女记者追着屁股专访了半天。当然他懂得做人，专挑好话说，所以深得村长赏识。
小猴狗爷爷一拍大腿，说：“你放心，我会说话的。”村长笑吟吟地朝他夸起了大拇指。
小猴狗爷爷觉得还得尽快找到小猴狗才行，不然不好向他班主任交差。于是他跟村长告了别，沿着村外的小溪往下走。他估计小猴狗就在小溪的某一段摘果子吃。
小溪水不深，但脏死了，像是倒了墨汁一般。有一次小猴狗说：“爷爷，你不用给我买墨汁了。”爷爷一头雾水。小猴狗笑着说：“满小溪都是。”逗得爷爷人仰马翻。即使小溪有些臭气冲天，但小溪边总有小猴狗喜欢吃的野果子。因此，他老一个人跑这边来溜达。
爷爷绕过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就到达了一个大转弯，这里水面稍微开阔了点，水相应深一些。忽然，他看见乌黑的水面漂浮着一具尸体，隐隐约约显露着脊背。他吃了一惊。“莫非小猴狗掉下去淹死了不成？”他慌乱起来，泪水也溜出来了。
他赶紧从脚边拾起一根竹棒，探身下去打捞尸体。伴随着一股恶臭，原来是头死猪。吓死人了！他摸起胸舒了口气。
他愈加觉得要尽早找到小猴狗。这个捣蛋鬼，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他三步当做两步，后来几乎是小跑着赶回了家。他很希望小猴狗就在家里玩耍，等爷爷回来弄吃的。但他又落了空。
爷爷忽然心空空的。一种不吉祥的阴影笼罩着他的心脏。此时已过了午餐时分，小猴狗再贪玩，也该回来找吃的了。他平日最易肚饿了。
他也感到了饥肠辘辘。但是他懒得生火炒菜了，只就着一根萝卜干扒光了一盆饭。还剩下半盆饭给小猴狗。自从小猴狗的奶奶去年离世后，他就是简简单单过活。能不复杂就尽量简单。
门外有孩群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就是村头玩耍那帮小孩。没见小猴狗的影子。
鼻涕虫冲着小猴狗爷爷叫道：“三叔，快叫小猴狗出来!”大人们叫三叔，小屁孩也跟着叫三叔，早就成了习惯。
小猴狗爷爷有点失落地说：“他还没有回来。”
小孩们忽然全夹了个屁，扔向小猴狗爷爷，哄一声，全跑掉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小猴狗种植的太阳花倒在热烈盛开着，在阳光中呼喊。
“小猴狗，你去了哪儿？”
爷爷内心越来越焦急。太阳有点偏西了，女班主任打着蓝色太阳伞来索取试卷。爷爷说：“小猴狗还没回来。”
班主任问：“他去哪了？找了吗？”
爷爷点了点头，说：“不知道。”
班主任就说：“那你等他回来再叫他填了，明天再拿去学校交给我。”说罢她一扭屁股走开了。院子里又留下一缕幽香。
“今天是星期天，小猴狗心也野了，不回家了。”爷爷对着大门口喃喃自语。他老了，拴不住孙子了。自从老伴脑出血去世之后，他老得更快。
太阳又偏斜了点。爷爷再也坐不住了，跑出大院，大声叫唤小猴狗。他的声音到了山那边，又返回来。像是有别的孩子在学舌。
村头村尾叫了个遍。村背的树林也找了个遍，喊了个遍，甚至更远的绵山也去跑了趟。但依然不见踪影。他惊慌得六神无主。
村民们也发觉了不祥，纷纷出动帮助寻找，但还是一无所获。村长说：“全村孩子就只缺他一个。”小猴狗爷爷急得打电话告诉儿子。明知道儿子远在天边帮不了忙，但他还是打了。儿子在电话那头责骂了父亲一顿：“怎么看不住一个小屁孩。怎么办是好了!”
小猴狗爷爷受了责骂，死的心都有了，万一小猴狗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还有脸活下去了啊!
村长当机立断，报警!
太阳一晃一晃地下沉。终于掉进了西山。夜幕降临了，家家炊烟袅袅，整个村子一片祥和。但小猴狗还没有回来!
爷爷找了无数遍，连喉咙都喊哑了，还是不见人影。他掏出班主任留下的试卷，颤抖着手，看着最后那道题发呆。“作为留守儿童，你最希望跟爸爸妈妈说什么话？”小猴狗，你快回来说说啊!
天快要黑了。爷爷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到院子里，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顺势躺倒下去。他真希望自己就这样死掉了拉倒。
一群孩子趁着暮色又嘻嘻哈哈地跑了进来。他们又问小猴狗回家了没有。小猴狗爷爷像是一具尸体一般躺在院子里，不理睬孩子们。孩子们围绕着他看了看，纷纷掏手入腋窝，夹了十几个响屁，喂给他吃。他闻到了一股股汗臭味，夹杂着淡淡的乳臭。
他欲哭无泪。
夜浓重起来。村子恢复了静谧。没有月亮。星星在黑幕上闪烁。小猴狗爷爷没心思吃饭，也就没有做饭。他枯坐着，等待小猴狗回家。但他知道，小猴狗十有八九出事了。可能是沉到了某个水底，几天后再浮起来。或是被山上的野猪叼走了。几天前他还跟爷爷说了野猪的故事，他说要跟野猪比赛夹屁。他要把野猪打败。
夜黑得可怕。也静得可怕。
忽然村长跑进院子来，叫道：“三叔，小猴狗找到了!”
爷爷一个惊喜，忙问：“在哪？”
村长说：“他到了县城，混上了长途客车。那小子可精了!”
爷爷吃惊地问：“他干啥去啊？”
村长说：“他找他爸去了!”
爷爷明白了，他放心了，抬起老手，伸入腋窝，夹了个响屁，自个儿品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