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散文：在父亲的坟前（烧上一份思念）
好长时间没有去父亲坟前了，正如贾平凹先生所说，“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来，”算来父亲去世已快一年半了。我最近一次去坟地烧纸是正月十二父亲忌日那天，迄今也快五个月了。
本来清明节要去隆重上坟的，村里讲究新坟不过社，我们便在父亲“二节”时提前蒸了“子福”，一家人跪倒坟前，先栽好“摇钱树”，灌上水，烧纸磕头，再把“子福”摊开，重新烧纸化钱，等于一次祭拜完成了两项仪程。清明节那天，上过了祖坟，想再去父亲坟前烧纸，被母亲拦下了。坟不能上两遍，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我当然遵守，但心有戚戚焉。总觉得应该去父亲坟前看一看，坐一坐，父亲不在了，不能面对面说话，只有用这种形式寄托哀思，却未能如愿。
最近，我搬了一次家，出了两趟远门，闲下来之后，忽然觉得心有不安，好像缺憾了什么。母亲住在老家，我不出十天回去一趟，陪伴她两三天，尽一点孝道，按说有足够的时间去父亲坟地，但不知为什么总是耽搁，这才有了近日的惆怅。昨日周五，我收拾行囊回家来了，其中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去父亲坟前。
六月的乡村正是大忙季节，过去火麦连天，龙口夺食，如今阡陌果林，套袋正急。二弟、三弟他们各自都在地里忙乎，“不曾事农桑”的我，也搭不上手，就一个人去父亲的坟前看望。
父亲的坟墓在村西的线斜地，越过一座石桥，还得走一段田间小路，我把车停放在靠小桥的东边，步行着前往墓地。
依稀记得这儿的地形：小路在一条浅壕里，北边的土崖较高，上面是三队的土地，南边小埝 上站着几棵老柿树，柿树下面是五队的麦田，我家是第四队，和五队连畔种地。农业社的时候，假期回队里干活，没有少走这条小路，印象最深的是，在这里锄过地、割过麦、挖过苜蓿根、上树摘过软柿子。过去的记忆总是美好的，容易让人触景生情，我对这片土地有特殊感情，父亲说的曾祖父套骡子犁地的故事，想象中就是在这儿，而且还是后来分给我家的那块责任田。如今重走这条小路，四十多年过去了，早已沧海桑田，土崖不怎么高了，小埝也看不见了，雍容般的老柿树早被成林的果树替代，一切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但见眼前风景，果树葳蕤，枝繁叶茂，青涩的幼果挂满枝头，孕育着农民的冀望。还真要感谢这些小精灵们，改革开放以来，苹果可是我的家乡、家人们翻身致富的头等功臣啊！
太阳刚刚升起，妩媚的晨曦不觉得热，还有几分宜人。我一个人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或许有淡淡的哀伤。
晨光中的田野静中有动，动中有声，充满着勃勃生机。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快跑快跑、骑马带刀……” 声音 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消失在天幕中。头顶上有众鸟掠过，一群一群的，翩然而至，又呼啸而去，循声望去，早没了踪影，却在叶间啁啾，鸟语萦耳，跟开会似的。高崖边的桐树上斑鸠在叫，“咕咕咕—咕……”极富于节奏感，这种鸟忠于职守，不知疲倦地“拜雨”，是人类的好朋友。近处的果林中，“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在清风送爽中愈发的清晰可辨……父亲的坟墓就安卧在这样的环境里。
绿树掩映处，我站在了父亲的坟前。触景伤情，鼻塞喉涌，悲恸顿作泪雨，一任在襟前飘洒。这儿就我一个人，无需掩饰和克制，恣意地释放着心中的哀伤。立在父亲坟前，我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亲爱的父亲，你走后一年多了，在天之灵可曾安息？待我把家里的事情从头给你说一说：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是母亲。自从你走以后，母亲是孤单了，但并不孤独。我记着你临终前的嘱托，兄弟三家轮流着侍奉母亲，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都有我们陪伴，再忙再累也沒有让母亲一个人过。母亲并不怎么寂寞，儿女孙辈们经常回家，知道奶奶便秘，食品中总少不了一把香蕉。看见孙儿、孙女和重孙们，母亲别提有多高兴了。我们已经失去你了，会加倍地孝敬母亲，你不用为母亲担心！
你是去年正月走的，从此再没有让母亲做过饭。她谁家都不去，就住在咱家里，二弟、三弟他们轮流侍候，吃在家里，住在家里，陪伴她度过了没有你的日子。我也不停地回家来，尽量多陪伴母亲。和她坐在沙发上，总要说起你，怕她伤心我不提说，但说着说着就又说到你了。你的遗像就放在堂前，母亲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凝视着，还对我说：“你爸老瞅着我笑哩！”我含悲忍泪，满脸凄然，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这是母亲在思念你哩！
你走以后，母亲冬天管不了炉子，我接她住到河津，她就睡在你原先睡过的大床上，用着你用过的茶杯，盖着你盖过的被子，那还是你八十五岁过寿那年新纳的，一直舍不得盖。母亲在河津不如在家里自在，整天坐在屋里不出门，我陪她码牌，让她给我挠脊背，外出时也把她引着，不让她一个人独处。她牙还是不好，我陪她看过医生了，效果不甚理想，俊芳就做好咬的饭食，你爱喝的米汤顿顿都有，母亲已经喝习惯了。
爸！有一件事你可能知道了。去年秋天，一起经济纠纷案牵扯了二弟，全家人心神不安。最不安的是母亲，她食不甘味，夜难安寝，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今年年初，那件事终于了结，全家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在危难时刻，咱家的人齐心协力，全力以赴，共同面对时艰，没有让巷里人笑话，这都是你平日教育的好。经一事长一智，你在天上也看到了，咱家能团结一致，也能迎难而上，你就永远保佑我们吧！
今年春节母亲在河津过的年。年前我和她回了一趟家，把屋里打扫一番，又把你走以后咱家经过的事儿写了两副对联，并按照你在世时的做法请出神符，由母亲上香祷告，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子孙平安。临走的时候，母亲默默地擦着外祖母和你的相框，念叨着同去河津过年。这是你离开家的第一个春节，她不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我潸然泪下地包裹好你和外祖母的相框，一同去往河津。
还有一件事也想给你说说，你曾经叮嘱我要记住爷爷的周年忌日，我没有忘记。二月初三那一天，我专程从河津赶回村里，三弟准备好香蜡纸表，我俩来到咱家祖坟，给先人们点纸。跪在地上看燃烧中的纸钱，想着你已经和爷爷在一起了，而且是六十六年后的父子重逢，我心中升腾起丝丝缕缕的宽慰。
母亲在河津住了五个月，清明节前夕才回到村里，她惦记着虎虎叔还有长稳叔，我买了礼品去看望他们。虎虎叔是你的伯叔兄弟，平时对你也亲，母亲把你没有挨过身的新衣服全送给他，遵照你的嘱咐，那件黑羊皮大衣也给了虎虎叔。长稳叔过去和咱家是近邻，我和母亲去他家时，他和婶搀扶母亲进屋，又是冲茶，又是拿点心，亲热得不得了。长稳叔说他今年八十三岁了，比你整整小十岁，他说起你十年前教他学锣鼓的事儿，不禁哽咽。我感动他不忘记你的好。
你在世时喜欢养花，我把不用的花盆拿回家来，你一个也舍不得扔掉，全部栽上花草，竟然有二十盆之多。你种的花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一株是名贵的，你要的不是名气，是事干，也是乐趣。你走以后，母亲管不了那么多，留下少量的几盆，有芦荟、仙人球、长寿花、铜钱草、蝎子草，还有开着点点小花我叫不来名字的。这些花木中有你亲手栽培的，也有结籽后重新种植的，代代相传，长势喜人。花盆还在原来的地方，早上母亲洒扫庭除后，用茶缸浇水，一盆都不空过。这件事她做得认真，从不间断，一定是有所寄托吧！
我长眠于此的父亲！你走后快一年半了，我刻刻不曾忘记你。你年老体衰后的脚步声，你在院子里半声半声的咳嗽声，还有你躺在病床上无奈的眼神和呻吟声，一幕一幕总在眼前浮现，失父之痛常常让我泣不成声。你刚去世那会儿，人在事中，手忙脚乱，来不及思索什么，后来午夜梦回，痛定思痛，才感觉失去你是多么的无主。你我父子六十多年，早已习惯了有你的日子，遽然离去，重心没有了，有严重的失衡感觉。
就说二弟这事吧，母亲说有我在，她胆是正的，可是你不在了，我依靠谁呢？你是一家之主，是咱家的“定海神针”，也是我精神的支柱。你在世的时候，虽然一切事情也是我在忙碌，但你如同靠山一般在屋里坐着，我有依托，心是踏实的。如今你不在了，我感到咱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的这副担子好沉重，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生怕有了闪失，让家人受累，给家族蒙羞。人生在世，不亲身经历不知事之艰难，自从失去你，我心无依傍，诚惶诚恐，不知身在何处，不似从前的自信。当然这只是“一刹那”的念头，为了咱这个家，我随时都能调整心态，沉着应对。你在世时也看到了，我兄弟三人向来友恭，如今经历了许多事情，会更加同心同德，珍惜兄弟情分。爸你放心，我会领好这个头的，古人说，“三人一心，其利断金”，我永远记住这句话了。
我不曾远离的父亲！你虽然不在了，但我随时都会想起你，和弟弟会经常说起你，炖肉时会学着你的做法，包饺子时会努力回想你的动作，过年的时候也会像你那样迎接家神，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总能想起你的教诲，然后不折不扣地照着去做。重走那些和你去过的地方，你的身影总是固执地跟随着我，会想起你当时的神情，你小步走路的样子，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满满的都是亲切回忆。老子说“死而不亡者寿”，??这一年多来，你并不曾远离，始终都跟我们活着，以至我侍奉母亲的时候，总感觉你就在旁边看着，叫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我把对你的思念一并融入到对母亲的孝心当中了。
我在父亲坟前足足站了二十多分钟，默默地和父亲说着心里的话，有如释重负般的感觉，心情不似来时那么忧郁了。我心中充满着庄重感，认真整理父亲的坟头，仔细查看前后左右，生怕有遗漏的地方。这个时候，村里的广播响起，平时在家里聒得听不清楚，这会儿在地里却听得一清二楚：
“十字路口卖热晋糕，有愿意吃的赶快来……”
“特价好红洋柿子（西红柿）五元六斤。好甜瓜、好青辣椒，二元一斤……”
“鲜红洋柿子，黑皮菜瓜便宜卖啦，凡在贤胡老熟人买菜的快来买，半小时后恢复原价……”
广播内容富有特色，五花八门，充满了烟火气，非常的直白、生动、有用。田间空旷，声传自远，连南边王显村的喇叭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忽然欣喜父亲这块坟地了，北面有崖，南边有渠，绿树掩映，鸟语花香，时不时还能听到村里的喇叭声。父亲安卧在这里，和在家里没有什么两样，近在咫尺并非遥远，地处幽静也不寂寞，永远都在我们身边。
返回的路上，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二弟、三弟他们正忙着给苹果套袋，我帮不上忙，干脆去饭店准备一桌饭菜，请母亲和他们一起聚餐。父亲虽然不在了，家还在，一家人永远都要保持一家人的样子。
注：“新坟不过社”是乡村的传统习俗，即给新坟祭扫要在春社前。据说去世未久的人刚到阴曹地府时势单力薄，阳世亲人捎去的祭品总会被别的野鬼抢夺，而社前是冥界的法定的接收日，此时给新亡的人所捎去的祭品才能悉数收取。春社的时间一般为立春之后的第五个戊日，2018年是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