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神秘 短暂（唯一 因而神性 隽永 纯粹）

马尔克斯擅长铺陈故事，之所以用“铺陈”这个词，是因为他讲故事从来都是由一个点发散，行遍某个人的一生、缕清一连串的因果，开出一朵多年前或多年后的花，再不动声色地回归主干；行至某处，复又发散开去……像蔓延的水系，也像分形的枝杈。

这个故事的主干十分简单，一段始于青春少年时、中断了半个世纪、又在古稀之年复燃的爱情，但由两位主角费尔米纳和弗洛伦蒂诺身上向外铺陈开去的一场场纷繁各异的爱情，却无愧本书“爱情百科全书”的美誉。

常常有人议论这本书的道德或三观，但既然马尔克斯说这是一本写爱情的书，那么就该是包罗万象的，囊括那些禁忌的、不伦的爱。

况且，爱情是什么呢？费尔米纳年轻时被一沓沓情书点燃、又在见面的一刻熄灭的情愫，是爱情吗？弗洛伦蒂诺在622个女人身上寻求慰藉，却没有一刻可以忘记对费尔米纳的思念，是爱情吗？

莱昂娜对弗洛伦蒂诺毫无肉体瓜葛、却甘为左膀右臂的全情付出，是爱情吗？乌尔比诺医生出轨时背着沉重的道德枷锁想方设法也要见面的渴切，是爱情吗？费尔米纳在丈夫去世后感叹自己终于走出奴隶般的婚姻重获自由，却在睡梦中潸然泪下，是爱情吗？

费尔米纳和弗洛伦蒂诺在年老后，忘掉心中年轻的影子，对彼此的重新接纳，是爱情吗？

爱情向来被歌颂为至高尚、至纯洁、至伟大的东西，容不得一丝瑕疵，以至于当一段感情不那么纯粹和完满、结着令人恶心的磕疤时，人们就只能不断质问自己这是爱情吗？

正如费尔米纳在古稀之年依旧感慨：

真无法相信，经历了那么多的吵闹与厌烦，这许多年竟还能感到幸福，见鬼，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爱情。

但爱情也许本就是个充满瑕疵、且拥有种种面貌的俗世之物。人是多么复杂的物种，又怎么可能独独在面对爱情时变得洁净、统一而纯粹呢？

博尔赫斯唯一一次写爱情，是在《乌尔里卡》中：

我们两人中间没有钢剑相隔。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神秘、短暂、唯一，因而神性、隽永、纯粹。

但人生无法停留在一页纸上，在神性、隽永、纯粹的那一刻之外，尘世的爱情要走好远的路，因此必然疲惫、蒙尘，受伤和阴影亦不可避免。

马尔克斯把爱情光鲜的外表撕开，显露内里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不堪和艰辛，却又恰到好处地在天平的另一端放上激情、牵挂、充实、幸福等等美好的砝码，让爱情暧昧而又实在地存在。

意外的是，马尔克斯给了这个无比真实的故事一个最浪漫主义的结局。

一直不明白书名中的“霍乱时期”是什么意思，因为疫情对他们爱情的影响可说微乎其微。直到最后两位主人公在“新忠诚号”游船上挂上代表“霍乱”的黄旗，许下“一生一世”往返于河上的诺言，我才明白，他们将爱情送入了超脱尘世的“霍乱时期”。

也只有在他们双双迈向死亡的这“霍乱时期”，一切前尘往事、世俗责任、纷乱偏见都被隔绝，他们的爱情才能保持在永恒无垢的那一刻。

我想马尔克斯尽管看透了生活中一地鸡毛的爱情，却依旧向往着理想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只是，书在一句一生一世中戛然而止，这虚假的“霍乱时期”真的能维持一生一世吗？

“我不喜欢正确的、从未摔倒、不曾失足的人。他们的道德是僵化的，价值不大。他们面前没有展现生活的美”。——《日瓦戈医生》

爱情又何尝不是呢？谁能定义它正确的、标准的模样和滋味？

它可能是刹那间的电光火石，也可以是一世的相濡以沫。它可能披着薄纱娇羞可爱，也可能身披盔甲手持尖刀歇斯底里。它可能忽然而至、说走就走，也可能赖着一辈子不走，变着花样刁难你，等到最后谁也认不出它来，方探出头来自证清白。

它可能是浅薄的，可能是厚重的；可能是纯净的，可能是浑浊的；可能是从一而终的，可能是兜兜转转的；可能是轰轰烈烈的，可能是死气沉沉的；可能是规矩的，可能是放荡的；可能是肉欲的，也可能是柏拉图的……

爱情如此形态万千，因而它魅惑的同时又是磨人的。

于是它成了文学的宠儿。《呼啸山庄》、《廊桥遗梦》、《罗密欧与朱丽叶》、《简·爱》、《傲慢与偏见》、《挪威的森林》、《了不起的盖茨比》、《半生缘》等等名作写不尽它的美妙绝伦与肝肠寸断。

而马尔克斯野心勃勃，大笔一挥，以费尔米娜和阿里萨横跨半个世纪的爱情，以及与乌尔比诺医生的婚姻为主线，串起了爱情千奇百怪的样子或变身：暗恋、初恋、失恋、单恋、痴等、殉情、丧偶、偷情、婚外恋、夫妻亲情、露水姻缘、黄昏暮情、老少畸恋等，叹为观止；难得的是凭借他出色的控局能力和文字表达使得故事行云流水，在描绘出丑陋而残缺的生活本相之余，时不时抖出犀利的生活智慧。

无意多加评判书中的爱情，因为爱情本来就不存在标准。如果实在有标准，阿里萨爱费尔米娜吗？如果爱，何以能在坚守半世纪的精神童贞的同时，艳遇几百个女子？他对费尔明娜·达萨的虚无缥缈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激情来替代？

如果不爱，为何又可以孜孜不倦、小心翼翼地等候五十三个春秋，直到暮年才圆梦，连拥吻都带着年纪的酸味？

年少时的悸动、狂热、痴缠，因为“奔现”的一瞬而垮塌，单方嘎然而止，费尔米娜突兀地拒绝近乎残忍。在这一场为爱而爱的高烧与现实的安稳体面之间的较量，费尔米娜显然选择了后者，飘摇虚幻的浪漫敌不过世俗的安全感。残酷又真实。

那么费尔米娜与风度翩翩、能力出色的乌尔比诺医生之间的婚姻是否存在爱情呢？他们可以日以继夜地爱抚交欢，也可以因为一只香皂而冷战数月；可以成为互相的空气而男方又难以抗拒出轨的欲望，讽刺的是出轨却又落了个慌里慌张，草草结束的下场。

生活总是布满说不清的迷惑和道不明的残缺。文学艺术再如何重构生活，也永远无法真正抵达生活那幽远深邃残酷的本相。

不过本书真实赤裸的细节，构成了它独特的张力，将爱情百味和世间百态揉杂在一起，使得这不仅仅是一本关于爱情的书，更是关于生活、死亡、人性的书。马尔克斯用一锅爱情大杂烩，熬成了一碗人间烟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