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语影视在国际地位最高的作品 一剑了却余生愿（世间再无程蝶衣）

《霸王别姬》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准的同时，商业上也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陈凯歌对于中国电影的意义，是从《黄土地》开始的，《黄土地》的意义在于颠覆了此前中国电影传统的叙事结构和表现方式，具有一种空前的影像冲击力。《霸王别姬》的完成，让陈凯歌走出了文人电影的孤独苦旅，将个人的艺术追求与大众的欢喜悲忧做了有机的融合，从而获得商业和艺术上双丰收。

有人说这部影片是陈凯歌背离第五代导演历史责任感的开始，其实这恰恰是第五代导演美学风格成熟的标志，是陈凯歌在人生和艺术体认上的一次飞跃。《霸王别姬》是迄今为止，华语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取得的最高成就，同时也是陈凯歌个人电影创作的顶峰。

“经典叙事”,是大多数在电影史上被称为“经典”的影片所共有的情节剧的模式。这种模式，既不像商业类型片，如《超人》、《蝙蝠侠》、00系列等以脱离生活的类型化、程式化、假定性、奇观性为特征；也不像特吕弗、戈达尔等人的作者电影或艺术电影，以陌生化、间离效果和精英化为特色。“经典叙事”通常以人物性格塑造为基础，线性故事为情节，社会历史感为背景，戏剧命运为框架，真善美的主流情感为主题，用一种逼真感让观众被缝合在镜头中，沉浸在故事里。《霸王别姬》是陈凯歌自觉地向戏剧性地塑造人物讲叙述故事，表达情感的“经典叙事”的回归。

在人物设计方面，《霸王别姬》每个主角的内心都有强烈的冲突和矛盾。每个人的欲望都在实现的过程中遇到重重阻碍，无法满足。从学艺的小豆子时开始，内心充满了强烈的冲突，在性别认同的问题上纠结，在持续挨打和坚持学习的矛盾中挣扎。电影通过三个悲惨的核心事件让小豆子成为程蝶衣，让他的身、心、灵得到了一次整合。第一被母亲斩断骈指，第二师哥小石头强行将烟袋锅插入其嘴里，第三被张公公强暴。

三次暴力阉割后，程蝶衣认定了自己的身份和性别，他的内心似乎也不再纠结，他的外在表现出来的是目标坚定而如“跟着师哥唱一辈子戏”。因此不管风吹雨打，时间的更迭变化，换了哪朝哪代，他都执著地坚持和幻想着他的理想和爱情。正因为他内心高度的整合，他得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艺术成就，但他和外部环境的冲撞对抗也越发的激烈。他和段小楼、菊仙、小四的矛盾，他和国民党、“文革”中的红卫兵的矛盾，最后终干因为与整个外界的不相容而自杀。

菊仙，妓女出身，外表世故但是心地善良，是中国传统章回小说中类似于杜丽娘一样，忠贞不屈、有情有义的妓女。和段小楼喝下定亲酒之后，她扔下了金银珠宝、华衣美馔，甚至光着脚就来到段小楼的门口，和段小楼贫富相守。虽然程蝶衣对她来说是一个有分量的情敌，随着相处的时间变得长久，她对在段小楼和程蝶衣亲密关系上的掣肘也会愧疚和懊悔，并且对程蝶衣有着深刻的同情。特别是在自己的孩子流产后，她对程蝶衣的同情甚至升华到了母爱的程度。在程蝶衣戒毒阶段，程蝶衣朦胧中说：“娘，水都冻病了，我冷。”菊仙温情地把程蝶衣搂在怀中。

段小楼，从小时候开始就深谙社会生存的本领。卑微、贫苦、虐待等等将最基本的生存课题摆在他面前，他学会了满足世俗的期待和他人的欲望，顺应现实，时以谄媚逢迎，时而威胁恫吓。从影片开始，整个戏班被恶霸刁难，他在头顶拍砖赢得喝彩，为戏班解围，到被师傅责打时不断地喊“师傅打得好”,都体现出他小聪明般的生存技能。这为他后来的背叛埋下了伏笔。他也有仗义出头、同情弱者的侠义和勇敢举动。这也是程蝶衣和菊仙纷纷爱上他的原因：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有依靠，有保护。影片花了很多心思塑造段小楼的侠义和勇敢，在影片的前半段，似乎只有小楼是一个最讨人喜欢的角色，以反衬后来段小楼因怯懦而背叛之触目惊心。

经典的爱情电影，往往首先必须具备与民族命运相关的、充满动乱的时代背景，以及由于时代动乱而不得不分离、又矢志不渝的恋人。当恋人们的苦难被看成民族苦难的一部分时，爱情电影就成为经典。正如那些闪耀在电影史上的经典爱情电影，如《卡萨布兰卡》、《魂断蓝桥》、《飘》等等，都拥有宏大的战争历史背景样，程蝶衣、段小楼、菊仙经历了日本侵华、国民党的统治以及“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在极端的贫困、歧视、卑微中，程蝶衣和段小楼相濡以沫，才得以在动乱和充满苦难的世界中幸存下来。即使是这样一种情深意笃的情谊，却在后来的种种现实和政治暴力面前经不住考验。权力和暴力的高压最终依然导致了可怕的背叛。

本片涉及了一个敏感话题—同性。这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内地还是个电影创作题材上的禁忌。在《霸王别姬》里，同性恋的分量并不重。程蝶衣对段小楼的感情与其说是同性之爱，不如说是一种迷恋。正如他迷恋京戏一样，程蝶衣对段小楼的感情是纯真的，像孩子一样。程蝶衣爱上段小楼的原因之一是分不清戏和人生、梦想和现实。孩子是爱做梦的，只有大人才被种种现实禁锢，变得越来越乏味和迟钝，变得无梦想、无追求。随着程蝶衣的长大，实际上，是谁和他想自己是谁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直到合一。他对小楼的爱说到底是对自身和艺术的完美追求。

程蝶衣、段小楼、菊仙并不是简单屈从于社会的愚弄，他们始终期待着超越现实的种种禁忌，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都期望在污浊不堪的环境中，保留一丝纯真，纯净地走下去。对于程蝶衣来说，无论遇到如何悲惨的经历，支持他的理想就是超越悲惨经历的戏剧世界，最终他也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献身。爱情和理想的合一让程蝶衣的同性恋情变得如孩子一般的纯粹和天真。《霸王别姬》绝不仅止于同性恋电影。片中同性恋的设置，更多的是借由被迫的身份错位让命运的悲剧有一种庄严的力量：不甘于被社会愚弄却又不能被社会认同，最终被社会抛弃，这让本片在文化视野中拥有了另一种深度。

这也是陈凯歌自己对自己在“文革”中揭发父亲的忏悔。蝶衣和小楼的悲剧唤起的是蜷缩在人类内心的恐惧和庄严，每个人被莫名其妙地抛掷到这个世界上，是那么孤独无助。只有在群体中我才存在，只有经过别人的承认，我才是我。害怕被逐出人群，是人类原始的恐惧。这个恐惧在中国仍然如此强烈地存在，在一个就业、住房、迁徙、教育乃至婚姻、生育都由国家决定的社会里，个人的一切都可以视为国家的恩赐，放弃这种恩赐就等于放弃生存本身。这其实是一部民族和人性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