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我喜爱的画家之文森特.梵高Van Gogh）

叫嚣自己喜欢梵高和声称自己喜欢鲁迅一样，都有自我标榜之嫌，它将伴随着一个疑问：你有没有资格喜欢他们，或者说，你为喜欢他们而做过什么。

在这个意义上说，我属于他们的背叛者。

但我依然看到他们就感到亲切，如果我的背叛不影响我欣赏他们作品的话。

不自负地说，梵高的确是除了安德鲁.怀斯的名字为我所知之外，第一位通过影像了解并被其深深感动的画家。时间是1997年公历10月20晚上，中央电视台名著名片欣赏栏目，引进的英国BBC台所谓“电视电影”的《梵高传》，国语版。那时我正被王家卫的方式蛊惑，正常的叙事为我所鄙夷，这部“电视电影”难得的闪回手法顷刻间被我誉为现代性，从形式到内容让我感到满足，之后的数十年间无出其右者。

迄今为止我收藏的梵高传记影片有七部之多，包括保罗.考克斯《梵高的生与死》、《梵高之眼》、《画语人生》、柯克道格拉斯根据欧文.斯通改编的那版《渴望生活》、罗伯特.奥特曼《梵高与提奥》、莫里斯.彼亚拉的《梵高传》，但从叙事气势上来说，都不如BBC的这版。白布中蒙着的病痛者、倾覆的鸟窝、梵高在麦田中喘息疾行，这几个镜头的不断闪回，为影像文本提供了章节性和清晰的结构，并显示了充沛的叙事激情。忘不了开篇部分，小梵高被摸着头，预言式的述说着他的一生；忘不了听到“印象派”一词时，他从门缝里闪烁的目光；忘不了他看着窗外劳作的人们，说“我看到了漫不经心的死亡”；忘不了他衣衫褴褛地在夕阳下走过旷野，几乎和《侠客行》中，梁朝伟挑着树枝从土坡后面走来一样；也忘不了他在饭桌上冲着自己的母亲嘶吼，那正是我为之流泪的一刻。

他有一个在中文的意义上都讲得通的名字，平凡而高贵。愿我能为自己挣得一个名字：凡低.。在不谙仕途和经济上、在无尽的暗恋和性幻想上、在政治和领导面前全面失语的意义上，我是凡高的弟弟。

艺术家失去底层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孙甘露屡任闲职，崔健、二手玫瑰、苏童，曾经的这些土衫布衣的人，对某些人来说已经不值得信任，就是因为他们部分或大部分失去了底层感。国画和书法艺术，我对其敬而远之，也是因为它们身上没有底层感。张炜一般不开口骂人，但他和王朔一样只要开口骂人，就底层感十足，因为他只骂上层。

《吃马铃薯的人们》以泥塑般的底层感光耀千古，他们不是写字楼里上班的白领，但泥土上的生活让一家人看上去不存在交流困难也无隔阂。不过纵使原作估价过亿，追求荣华富贵的人们也不会把它挂在家中。

后人模仿的《星月夜》，使其更具现代装饰美感，竟比原作更像原作，也更多韵味。

这种繁星密布的天空只有乡间才能仰头得见，在现代文明污染的天空是看不见的。

梵高对于乡村和现代文明有着最起码的情感判断。

《收获的风景》是名画中的名画。

梵高收割了美术史上的几个专属意象，比如麦田。在麦黄金这一色彩的应用上，梵高对乡村的情感得到了展现。这种可以上升到宗教精神的愉悦感首先来自于米勒，相对于古典风景和权贵、宗教人物肖像，麦田意象的出现，是绘画艺术现代史的开始。

艺术史对于梵高的即兴和自由挥洒是珍视的（尽管喜爱照片般线条清晰的大众仍不以为然），海子称之为“原始力量的喷发”，亚利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的电影《诗无尽头》称之为“艺术直线理论”，那就是一个不名一文的人如何从事艺术的问题，他是放弃了考虑馒头、生存和生殖延续，直接、彻底从事艺术的典型之一。你让他先去给一个老总当半年秘书，挣够了钱再去从事艺术，那是不可能的。

他为什么不画大片的、长在田里的向日葵？那样岂不是更具生命力色彩？但是没人去想这个艺术史上仿佛存在的疑问。

他是一个纯自然风景和人为风景并重的画家，不像有些画家（比如肖景志、比如古典风景画家）在这方面缺乏道德审视——他到底对人群是什么态度？或道德遮掩？一个完全不屑于道德遮掩的画家估计就只会去画裸女去了。

他的粗犷而不事雕琢的笔触不可能是小市民的最爱，在他自己的时代，和在一个现代化的时代，并无区别。一般人居家挂画也大多不会选择梵高，因为他名气过大，反而显得俗了。何况他生前穷困潦倒，简直要作为穷困潦倒的象征，中国吉祥文化看不到这种穷困潦倒的更大意义，虽然他的作品如果现在还有的拍卖的话，都徘徊在亿元上下。中国吉祥文化是一门说不清道不明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