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朱：中国文人绕不过去的山峰（7）

——杨朱：中国文人绕不过去的山峰（7）

《列子说符》关于歧路故事的构建，为我们解读杨朱的思想提供了一把便捷的钥匙。

歧路亡羊，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种现象：由于岔路口太多，羊跑向任何一条路，都有可能。找不到逃走的羊，是一个大概率事件。但杨朱的反应，则超出了常规性可理解的范围：“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羊只是不值钱的牲畜，又不是你杨朱家所有，为什么因为丢了一只羊感到悲伤，长时间不说不笑呢？大家都想得到答案。

心都子问得比较艺术。他将儒家作为对手，将歧路的意象融入其中。当心都子将邻人之“羊”偷换成为儒家之“仁”，挑衅式地问杨子：现在有三条歧路，谁真正抓住了“羊”？ 心都子出了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没有谜底的谜语，答案可能有万万千千，哪有什么对与错、是与非？其实，他已经有一个完整的答案，隐含在其问题之中，只是想到杨朱处验证一下，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而杨朱的回答天马行空，似乎是意料之外，实际上在意料之中：在杨朱的视界，没有对手，只有当下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例。杨朱则将心都子的“仁”置换成“生死”：每个学泅的人，目的是“操舟鬻渡，利供百口”，即活下去，但为了活下去的人大部分却在学泅的过程中死了。在生死面前，人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就像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领会了仁的真谛一样，无论是生，还是死，你能够说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歧路无处不在，即使人已经知道选择之后可能呈现后果的概率，但人仍无法准确评估自己可能遇到的后果，而选择必须做出来，当下的行动才是最重要的。

心都子本想在杨朱面前显摆一下，没想到讨了个没趣，只能默然而出。留下一脸懵懂的孟孙阳质问心都子：你为什么要问这样迂腐的不沾边的问题？而杨子的回答又是这样古里古怪？或许，这就是讲故事的魅力所在。对于不开窍的人来说，如坠五里云雾，不知所云；对于心有灵犀的人来说，已经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这个答案极有可能并不是给你故事的人心中所要给你的答案，甚至与之本意完全相反。但彼此似乎是心领神会，得意忘言。

在关于杨朱“羊”故事叙事的构建中，“羊”到那里去了，能不能抓住“羊”，谁真正抓住了“羊”，其实并不重要，杨朱也不会因为歧路太多而不去找羊。杨朱所关注的，仅仅是歧路，是人如何从一出发，却生发出无数个一；人又如何从万千条不同方向的道路之中，选择属于自己所要走的路。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踏上几条路，自己所最终选择，或许与本来的初心南辕北辙，就像学泅水一样，想活下去，却面临的是死亡。

在十字路口，面临选择，杨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会在起点上徘徊不前，他不得不走下去，他必须走下去。也正因为如此，杨朱的思想在行进之中也遇到无数个十字路口，生发出南辕北辙的无数条歧路。杨朱行走在不同的路径之中，形塑出一个个完全不同的杨朱，成为思想场中独特的风景：有宽恕之心、信奉“生相怜，死相捐”的杨朱，有谦恭礼让、谨小慎微、“行贤而去自贤之心”的杨朱，有“舍者与之争席”、唯贵放逸的杨朱，有尊重生命、“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的杨朱；有从心而动、从性而游、抛弃造作虚伪、不为功名所误、不为利禄所累的杨朱，有高调纵欲、不合礼法、离经叛道的杨朱；有“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的自私的杨朱，有具有西方个人主义思想、倡导个人利益神圣不可侵犯的杨朱；有贵身重于治天下的杨朱，有贵己即是治天下的杨朱，有治身和治天下并重的杨朱……

杨朱游荡在中国历史的天空，杨朱的眼睛，曾容得下山、容得下水、容得下扰攘世界纷纷的战火，此刻，却容不下一滴泪珠，一滴望见歧路时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的泪珠：唯有痛哭之，让晶莹的泪珠肆意倾洒在十字路口上，用那微弱的光，照亮心中的那条属于自己的路……

杨朱泪，更多的是对世事沧桑的感喟，对生命厚度的追逐，对生命的长度的敬畏，对人生价值的追问。杨朱，勾勒出了中国有闲阶层生动的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