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亭散文《哦（窗前那一片明黄》）
哦！窗前那一片明黄
杨焕亭
阳台面南，正对着楼下小区的大道。从第一缕秋风摇曳道旁两行挺拔的银杏枝叶起，眼见得她由深绿渐渐地蜕变为浅绿、浅黄，直到霜降前，完全化为两道金色，坦然而又宁静地面对生命从一个起幅走向落幅，承受季节从一个轮回走向另一个轮回。外出散步时，每每从她面前走过，我总会驻足良久，虔诚地感受她的恬静，聆听她婉转的秋歌，看那一片片叶子被风吹落地面，思绪如秋云一样丝丝缕缕地盘桓。
我爱她春来的青绿翡翠，更爱她秋日的浮光耀金。据说银杏是世界上最老的树种，被誉为树木的活化石，从洪荒年月的风雨磨砺到与与上古人类相伴而行；从农耕文明的春耕夏耘到工业文明的日新月异，她的笑靥，她的风姿，穿越时光流波，千载万年地站在朝霞晚晖中。春天，涂满枝鸭脚般的翆叶；夏天，荫一片清凉。秋天，撒一天“金黄”。这“黄”，不似杨树叶子总是带着褐色的灰暗，也不似柳树叶子那样清瘦得寒酸。清晨，秋阳从楼层后面慢慢升起，耀眼的光投在每一片叶子表面，那颜色便呈现出一种高贵的“明黄”。整个行道都因了这色彩而清明亮丽。秋风吹过的时候，“唰唰啦啦”的吟唱载着秋声抚过小园幽径，抚过我的心头，真道地“又见金风绣锦杉，一生炫彩最开颜。”
在阴雨霏霏的日子里，这“金色”就像阳光，每天温暖着我的心扉。大自然莫非也深谙交椅轮流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前多年，南方大水苍茫，暴雨成灾。而今秋，风水转到了北方，进入九月，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天气预报不断传递降温的消息，新闻上不断有令人揪心的暴雨画面。书房窗户面西而开，坐在电脑前，听着秋雨淅淅沥沥地吟唱，看楼下广场终日湿漉漉地映出行道树木的倒影，整个心都是湿漉漉的，天天默念着云散天晴的祈愿。有一天，当我来开阳台的落地式窗户，眼前豁然一亮。那银杏的金色给行道投去灿灿的亮光，以致我误以为雨住天晴，阳光回归了。这种审美的错觉瞬间驱走了深秋的寒意，我的心顿时铺满了温暖。就那么静静凭栏而立，久久地望着那一片暖色，领受色彩慰藉心灵的魅力。我知道，雨依旧发泄着它的任性不羁，秋依然按部就班地走向深处，而我获得的只是一种色彩给予的审美“知觉”。细细想来，人这一生，之所以能够“丈夫贵不挠，成败何足论”，“精感石没羽，岂云惮险艰”，不正是在“心物交感”中，从“造化”自然中获得巨大的精神能量么？否则，那个宋人葛绍体面对一树金黄，又怎么会发出“满地翻黄银杏叶，忽惊天地告成功”呢？
我爱她“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达观。她之所以行稳致远地走过“山陵岸谷”的沧桑，正在于她的“含辛茹苦”。无论是在穷乡僻壤的远山深坳，还是在车水马龙的喧闹都市，只要有一片土地，她就会生根吐枝，抽叶结果。也许是她遭遇人类而拥抱了整个星球吧？以致在先人的心目中，她成为“神灵”的化身。记忆中故乡镇上有一座“重阳宫”，史载是道教全真道创始人王重阳修行传道的处所。院内除了松柏苍苍外，最多的要数银杏树。秋风吹过母亲河的时候，远远望去，那一片金色黄亮黄亮，在秋阳下闪闪发光；那层层累累的白色银杏果，挂满枝头。萧瑟的秋意因为她而少了悲凉而多了融融的暖意。后来，在我漂泊异乡的日子里，听说那棵最大的银杏在一个夏日遭逢了天火的燃烧而枯萎，然而，几年后，她竟然再度萌发新的枝叶，依然把“金色”奉献给了故乡的父老。父老都说“神树”，谁也奈何不得。然而，有谁能够读懂她履历的艰难竭蹶呢？又有谁能深谙她“前身为过迹， 来世即前程”的旷朗无尘呢？
生命是一个“此在”不断绽出的过程，早在南北朝时期，思想家桓谭就写过一篇《新论形神》的文章，说“生之有长，长之有老，老之有死，若四时之代谢者也。”我想，当年他对于生命的领悟是否是面对银杏而生发的万缕遐思呢？我是的确为她动心了的。那一年，也是金风飒飒的10月，年轻而又敏感的青年诗人刘美健忽然打来电话，说今日天气晴好，去渭河南岸看银杏去。驱车东行，驰过上林桥，那一片“明黄”的秋色，就于眼前铺展开来。午后的秋风，摇曳着刷刷落地的银杏雨，仿佛万片金箔从天而落，照得人眼花缭乱。沿着林间小道，登上一座小丘，席地而坐，整个心都是暖和的。目光穿越枝枝叉叉，落在远方影影绰绰的楼群，一种“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感慨油然掠过胸臆。是的，来到这座城市时，我刚刚走近“不惑”的边缘，一转眼，就迈上了“从心”的坎儿。而看看身边的朋友，也已过了“耳顺”之秋，去年刚刚办了退休手续。而当年我们一起为所苦心经营的媒体奔走呼号的日子，他四十岁不到。岁月啊，就如这眼前的渭水，“不舍昼夜”。我们，都面临一个现实的话题——如何“优雅”地老去。秋风吹我，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提示——就像银杏，即便谢幕，也要把一抹金色辉煌留给青天，留给大地。我久眠的诗性灵感在一瞬间被唤醒了。打开手机，就坐在小丘上，一口气将心中的波澜倾斜给小小的写字屏：
把精彩给了落幕
所有的情结 都被秋风读得透熟
落地无声 一切回归宁静
坐在夕阳里 对着银杏说爱
一万年太久 一夕太短
春天 曾经在桃林深处浪漫
岁月清浅 读不懂爱需要诗喂养
夏日 牵手到荷池深处采莲
风太燥热 心无处安放
野马掠过正午 焚烧骚情
土地分娩的时光
河水不再咆哮 一如你我的呢喃絮语
淡泊而又清丽
也许 落幕之后就是寂寞
而我依旧向往 银杏的千年守望
假若你是爱的化石
请和我一起
去炼制一只藏爱的琥珀
你！“历尽风霜无怨悔，一生惊艳在冬秋”的银杏作伴，我“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里犹带岭梅香”。
2021年10月22日于咸阳
【作者简介】
杨焕亭
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兼职教授。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五届理事，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第二、三届理事、咸阳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副调研员、咸阳广播电视台编委会副总编辑、咸阳广播电视协会常务副会长、咸阳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