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人在旅途：我的罗锅奶奶
文 /牛晋荣
奶奶的罗锅不是天生，是生完二叔后落下的残疾。
我多么希望奶奶有一张年轻时的照片，让我看见她挺胸抬头的样子——一定很美。
记忆里的奶奶弯腰驼背，像一张弓，生活是压弓的弦，儿孙们是搭在弓上的箭，奶奶用毕生力气把箭射出去，背上的罗锅越来越大。
奶奶生了五男两女，遇饥荒，其中一个姑姑被送了人，从此骨肉分离。日子安稳后奶奶做过乳母，膝下再添一子。都说“多子多福”，奶奶多子却一生“福薄”。
大杂院，青瓦房，一盘土炕，一个灶台，半生颠沛后，奶奶终于随爷爷安家落户。结婚生子是爷爷给奶奶的全部，剩下的就是生活里的摸爬滚打。
爷爷脾气暴躁，言语刻薄，记忆里每次争吵奶奶都处于弱势，奶奶坐在门槛上边哭边吃饭的样子让人心疼。有一次，奶奶气急了要回娘家，太阳已经落山，爷爷大声吼:“走，赶紧走!”奶奶哪有疼惜她顾念她的娘家，只是气到极致想到自己的血脉亲人罢了。我死死抱着奶奶，不让奶奶离开，才化解掉奶奶那时进退两难的尴尬和积久爆发的伤痛。
罗锅奶奶操持着一日三餐，缝烂衣补破帽，看护子孙。春天拎着桦树皮饭桶往地里送饭，夏天顶着日头锄地，秋天钻在高粱地里拾穗，冬天围着火炉捻玉米。都说奶奶没本事，可奶奶分明已拼尽全力。
奶奶在生活的沟沟坎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跌倒爬起，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日子依旧滚烫。奶奶最大的“本事”就是没有和自己妥协，让生命历经困窘后坚韧前行。
姑姑生孩子，奶奶去照顾姑姑，“丈母娘”和“亲家母”大概是奶奶一生中最尊贵的身份。
一天早晨，我急匆匆跑去找奶奶，一进门就喊:“奶奶，姑姑生小孩了，是男孩!”
奶奶回头问:“你咋知道的？”
我满脸认真:“昨晚梦到的！”
奶奶笑着说:“小孩子胡梦颠倒……算算日子，你姑姑是要生了!”
两天后姑父赶着马车来接奶奶，奶奶穿了蓝布大袄，打了绑腿，头上罩着灰头巾，高高兴兴去给姑姑“熬米汤”，奶奶走时带着我。上了马车偎在奶奶怀里，心里像装着一只雀，二十多里山路，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唯一一次与奶奶一起出门。我至今依旧记得：颠簸起伏的石头路，连绵的土山，哗哗的流水，还有奶奶满脸的笑。
在姑姑村里住一个多月，我跟着坐月子的姑姑吃饭，每天都有一小碗龙须挂面。平时吃玉米窝窝头，莜麦栲栳栳，龙须挂面简直是美味佳肴。我问奶奶:“为啥我可以吃姑姑的挂面？”
奶奶说:“姑姑吃不完要剩下的，剩下了就给你!”
多年以后，我终于想清楚那是奶奶下面条时故意多放，是姑姑特意留给我的。一向笨嘴拙舌，毫无心机的奶奶，为了孙子尽打着“小算盘”。我爱吃挂面，尤其是龙须挂面，每次吃都会想起奶奶。
一个月后回家，奶奶路过河滩时下去捡了大青石，说秋后腌菜时用来压菜。家人说奶奶不会过日子，是他们没看见奶奶的用心。
多子，食物短缺，糟糠野菜，喝玉米面糊糊，奶奶从未放弃生活。
冬天很冷，母猪怀了崽，生崽后担心冻死，母猪拖家带口住在奶奶屋里。土炕上睡着奶奶和爷爷，地上铺了麦秸，窝着母猪和猪崽子。
奶奶心里不放事，天塌下来都可以睡安稳，沾了枕头就打呼噜。一觉醒来，生火做饭，风箱拉得吧嗒吧嗒响。
猪崽子长成后，赶集卖掉。奶奶没管过钱，那钱也没给奶奶买回来一根头绳，奶奶只管熬猪食喂猪。卖了猪的钱要用来娶媳妇，儿多母担忧。等新媳妇一进村，鞭炮一响，奶奶赶着去瞧媳妇。人家说奶奶大事不操心，奶奶的心操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一目了然，不是所有的担忧都唉声叹气，奶奶是一碗小米稀饭，平平淡淡，却实实在在地滋养着一大家子。
有那么几年葵花籽卖得好，秋后很多粮食铺子都收购，一到晚上架起铁风车呼呼地扇，籽粒饱满的收了去，留下一堆一堆“二等货”，奶奶把他们收罗起来装进麻袋拖回家，拿簸箕站在风口里扬，那些被铁风车“误杀”的葵花籽又被奶奶“救”回来。就这么一星半点地攒，奶奶竟然卖了几百块。那些钱奶奶没买新衣裳，说要存好了备办寿木，奶奶心里装着身后事。
奶奶做饭粗糙，不干不净。上了年纪后不能下地干活，秋忙时就在家里照顾我们，给大家做饭吃。我这一辈堂兄弟姐妹九个，谁都吃过奶奶做的饭，谁都年幼时爬在奶奶的罗锅背上玩。
奶奶弯腰驼背，陪着爷爷爬梁上埝，看着子女成家立业，护着孙子慢慢长大，奶奶这张弓被时间拉得越来越弯。
奶奶突然病了，病得“铁骨铮铮”，最大的疼痛都没让奶奶卧床不起，儿孙们更没端屎倒尿地服侍。
奶奶走了，走得“利落爽快”，没有拖泥带水，没给儿孙们伺候的机会。
父亲、叔叔、姑姑在灵堂里哭，哭奶奶的可怜，更哭奶奶一生已尽，自己却从未好好认识过自己的亲娘！
奶奶的丧事办得很体面，我扛着引魂经幡，只觉得去坟地的路好长。
纸扎的马驮着粮草，颜色艳丽；开路小鬼披着绸衣，面目狰狞；锡纸堆砌的金山银山，闪闪发光；泥胎粉面的戏班子，热闹非凡……去阴间的路好短，只需一把大火伴着一声唢呐响。
真正理解死亡的沉重，真正体会活着的艰辛，我们需要付上无法弥补的叹惋遗憾和永远失去的痛断肝肠。奶奶留给儿孙们无限的唏嘘感慨。
奶奶年轻时没能留下照片，遗像面容和蔼，神态自若，我相信奶奶刻在皱纹里的笑一定有年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