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魅力：老舍笔下的虎妞
有一则对《骆驼祥子》的评论很精彩：“女人都死了，男人在凑合活着”。的确，在这本小说里，男人惨，女人更惨。祥子最后还剩下一条堕落的路，而女人们却连生路都没有。
这一讲我们说说《骆驼祥子》里的女性形象——虎妞，这可能是你很不喜欢的人物。
老舍笔下的虎妞
首先，咱们先看看老舍是怎么写人的。
老舍的小说看起来很传统，很平实，用的都是京腔京韵，但他从留学英国起，就一直很留意世界文学潮流，他的写作是深受英国小说影响的。
二十世纪初，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让西方文化对人类自身和人类社会产生了新自觉，小说的写法也跟着变了。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现代小说刻画人物，从传统的个体描写，转向了普遍的心理和精神分析。但老舍觉得，文学的事实是人的事实，人物仍然是小说创作的中心。
我觉得，老舍的选择，除了个人的文学观，还有一个写作对象问题。
现代主义小说的宗师乔伊斯、卡夫卡的写作年代要早于老舍，但他们所面向的西方世界，是个正在经历现代性问题的社会，所以他们选择了现代的写作方式。而老舍写的，是生活在旧文化里的中国人。写什么，写给谁看，决定了怎么写。
老舍有两绝，一是写景，到现在还是散文绝品；二是写人，三五句话，这个人就立在我们眼前了。如果你以为这仅仅是深通人情、观察力强，那就轻视了小说家的专业功夫了。
老舍说，写好一个人物，你用不着写他的一切，可你必须知道他的一切，要完全能感知到他在故事以外是如何活动的。
人物的准确性，不是小说的根本目的，更重要的是通过外在，让读者认识到生命的内在。海明威有个出名的“冰山理论”，就是说写小说要像一座冰山，呈现在文字上的，只是浮在水面的一小部分山尖儿，真正支撑作品的，是水面下的庞大山体。
虎妞这个人物，是整个故事的发动机。祥子命运和性格的转折，都是由她发动的。虽然作用重要，但“戏份”并不太多。可每次出场的虎妞，下面都有一座冰山。
我们读到虎妞时，要留意一点：对虎妞的描写，并不是完全客观的，是随着事件推移，跟着祥子的眼睛和体验在变化的：
虎妞刚出场时，除了做事爽快干练，从里到外都像个男人，并没有什么负面描写。她对祥子“像老嫂子疼小叔”。
在虎妞引诱了祥子之后，她在祥子眼中的形象，就成了母老虎、吸人精血的妖怪，一直没有改变过。从呈现个人心理活动的角度，这是完全自然的。但要从情理上说，那件事要不是祥子自己愿意，也不会发生。
因为老舍的小说太成功了，虎妞如今成了悍妇的代名词。在这部小说里，小福子是让人为之落泪的人物，其实，虎妞也同样不幸。把她的行为放到今天的社会新闻里，实在没什么骇人听闻。
从情理上说，她蛮横霸道，控制欲强，欺负小福子，半欺骗半强迫地让祥子娶了自己，人品确实不怎么样。但她也没有犯罪，比起她那个抢过良家妇女的爸爸，或者敲诈勒索的孙侦探，包养暗娼的夏先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虎妞的手段自私，目的不过是追求正常的家庭生活。祥子的堕落，经常被归罪于虎妞，但分析情节，虎妞的作用是间接的。在那个世界里，女人没有权力，也就不该负主要责任。虎妞的惨死，并不是什么报应和惩罚，而是另外一个悲剧。
文学和现实中的女性形象
下面，咱们就借着虎妞，来说说文学和现实中的女性形象。
我犹豫过这个话题是不是太陈旧了。但我看了几派粉丝最多的女性“情感教主”的观点，才发现不光不陈旧，甚至也不用出动当代女性主义成果。我们就说和《骆驼祥子》同时期的观点好了：
五四初期，《新青年》杂志发起过女性问题探讨，第一个提法很简单：就是要把西方文化对于“人的发现”推广到女性，承认“妇女也是人”，应该拥有人格独立、人身自主、人权平等。
那时候，不仅是要女人守寡守节这类理念是不拿女性当人，就连儿孙满堂、最有福气的老太太，身份上也依旧是男人的奴隶，没有真正人权。
你看，通过取悦男人来换取舒服一点儿的生活好像是时髦观点，从理论上看，一百年前就戳破了；从人格上看，还不如敢于自己争取生活的虎妞。
妇女问题的核心有两个：经济权力和性权力。这两种权力，虎妞都想拿在自己手上。
她追求的经济权，就是刘四的财产继承权。按今天的继承法，虎妞是刘四第一顺序、也是唯一的继承人，而且她多年帮助刘四打理生意，本来也该有股份。
但那个时代，女儿想继承家产，得招一个上门女婿，生出随姥姥家姓的男性后代，才能间接分享继承权。所以，虎妞的规划是既要摆平祥子，更要摆平刘四。祥子好办，完全不是对手，刘四却是当时市民社会里最厉害的人物。
老舍对刘四的几句介绍都大有深意，说他当过库兵，开过宝局，跪过铁锁。这几个经历的意思，在文史资料里不好查，倒是传统评书相声里介绍过。能做这些事的，不是个体流氓，而是黑帮成员。
在清末京津一带，这种人叫混混儿，关于他们的生存状态，我有机会在直播或加餐里再和你聊。老舍的这几句介绍，说明刘四是心黑手狠，软硬不吃的人。
比如说，有一个细节：刘四剃光头、不留胡子。留胡须是长者标志，刘四快七十了，既不服老，也不打算做忠厚长者。虎妞的手段，用到一般老人身上是有胜算的，但对付不了刘四。
刘四办六十九岁大寿这一场，是全书最精彩的一段。
刘四和虎妞的交锋，既有当面对峙，也有彼此暗示和火力侦察。表面上是虎妞在带节奏，实际上刘四早就猜出来她的打算，迫使她过早摊牌。相反，倒是虎妞猜不透刘四，没有料到他真能狠心卖掉车厂，不要这个女儿了。
摊上刘四这么个爸爸和对手，虎妞也真是倒霉。她变得那样粗俗，那样心狠，一直无法出嫁，都是因为这个原生家庭。放到现在，女性可以通过就业、进入社会来摆脱。但那时候，虎妞根本没机会：她的计划，已经是能采取的最优策略了。
至于虎妞追求的性权力，可以说就是祥子。在性上，你很难说她做错了什么。
我们按照书里的立场，习惯使用“引诱”这类词。双方都是成人，是不用能这个有感情偏袒的词来做指控的。
老舍对虎妞的一些婚后生活的描写，暗示她欲望强烈，对性有种变态爱好。但这仍然只是私生活，而且虎妞婚后也没有出轨行为——当然，也没有机会。
小说里描述的，主要是男人的性观念。最开始，祥子在酒精的刺激下，感觉这是新的经验和快乐，事后，他认为虎妞把他从家乡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
这种心态，还不至于算渣男，但也是逃避自己的责任。结婚后，他认为虎妞淫荡，是“吸他的精血”，导致了他拉车没有力气。
祥子的这套理论，是从别的车夫那里听来的。起因是他从来就不想要虎妞，但也是当时常见的性观念。
中国的两性观，在明清之前是比较健康开放的。在理学盛行以后，才变得越来越封闭和病态，离科学和人性越来越远。任何欲望表达，都被贴上了不道德标签。身处弱势的女人，什么都不用干就被妖魔化了。
在民间，这种压抑的性观念，和被世俗误解的佛教“不净观”结合起来，形成了一套戒淫禁欲的观念。这种观念，让女人在两性关系里，既被物化成取乐的工具，又被污名化成诱骗男人的祸根。
相应的，另一个病态方向，是希望女性在男性的保护下，保持冰清玉洁，永远像天仙一样被供奉。我想，恢复人的自由和天性，才是对女性的真正的尊重。也就是说，首先承认是人，其次才是男人或女人。
很可惜，直到今天，还能听到有一种女德班，在提倡女性婚前守贞一类的原则。
“贞节”这两个字的单方面标准，在历史上杀死了多少女性？造了多少孽？
我仍然不用现代材料来反驳，引一位中国父亲在1940年写的一段话吧：“我的长女二十二岁了，现在是不是处女，我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便是她的丈夫或情人，倘若真的受过教育，也决不会问这些无意义的事情。”
希望你能宽容虎妞。希望你生活在更宽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