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画太湖（更是在画自己｜纪念宋文治先生诞辰102周年）

“太湖很美，

我的画如何，任人们评论去吧。”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若问这曲江南梦在哪里？

那就去宋文治的画里看吧。

他画了一辈子的江南，或典雅、或空蒙、或抒情……

江南的千般姿态、万种风情，都自他的笔下缓缓流淌而来。

他画江南，画太湖，更是在画自己。

“宋太湖”

古往今来，那一汪太湖水，承载了多少千古文士的江南梦。在倪云林的笔下，太湖是那般清冷萧索，似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和清寂，浸满了 “风雨萧条晚作凉”的孤寂心绪和“身世浮云度流水”的人生况味。

元 倪瓒《六君子图》 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而在钱松嵒的画里，太湖又是另一番阔大雄浑的胜景。正如其在《太湖壮观》中所题，“太湖古称具区，银涛三万六千顷，包孕吴越，七十三峰沉浸其间，东南胜境，以此为最。”太湖的宏阔，江南的苍秀，时代的变迁，俱生于其笔下。

钱松嵒《太湖胜境》

上海嘉禾2020年秋季暨十周年庆拍卖会

“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北宋画家郭熙谈到四时之景时，曾谓：“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相较于倪云林的空寂太湖与钱松嵒的雄阔太湖，宋文治的太湖更像“澹冶而如笑”的春山，盛满了诗情画意，令人如痴如醉，不由生出“能不忆江南？”的啧啧感慨。

宋文治《太湖春色》1973年作

上海嘉禾2019年艺术品拍卖会

宋文治笔下的太湖，是一种小中见大、清新隽秀、巧佻空灵、静穆幽邃的境界。他往往以润含春雨的笔墨，写一角之景；以平远兼鸟瞰的视角，处理空间想象。近处山林蓊郁，散布民居、田陌、溪流等典型江南景致；中远景湖天帆影，如梦如烟。画面以墨为骨，同时发挥色彩烘染之美，色泽明艳动人。正是这一幅幅如梦如幻的太湖画卷，为他赢得了“宋太湖”的美誉。

宋文治《太湖胜览》 1965年作

上海嘉禾2020年秋季暨十周年庆拍卖会

画如其人。宋文治的太湖是秀美恬静的，潋然而静好。而深深浸染于江南烟雨的宋文治本人，亦是这样一位温文尔雅的儒者，充满了江南文士丝竹雅韵的情怀。

宋文治《太湖胜览》局部

与宋文治交游近四十年的黄苗子如此评价，“文治兄平日温恭处世，笃于师友，敬业重道……宋文治兄作画，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无论寻丈大幅以至册页小品，都是惨淡经营，布局敷色，力求雅韵。”在他抒情曲般婉转缱绻的太湖画卷下，包裹着画者温和儒雅的秉性，也包裹着那颗终其一生将挚与诚尽数献给画的赤子之心。

60年代，宋文治在太湖写生

这位被誉为“20世纪60年代中国现代绘画创新的开拓者之一”的新金陵画派中坚人物，当被问到他的艺术人生，坦言就是两点：“苦学和思变”。宋文治的一生，可以说是这一治艺理念的生动注解。

坎坷求学

1919年10月28日，宋文治出生于江苏太仓，被养父宋梦周从育婴堂抱养，他本人对此并不讳言，提及此事常说自己是“螟蛉之子”。13岁那年，宋文治看到苏州美专的同乡在娄江边写生，从此就埋下了想去苏州美专学习的愿景。

30年代的宋文治

但由于家贫，小学毕业后，他就无力升学，赴沪为广告社学徒，后又回乡任小学美术老师，一直辗转多年后，方于1941年考入苏州美专沪校，圆儿时梦想。

苏州美专课堂上

毕业后他继续从事教育，孜孜不倦，苦学不止，终获前辈青睐，先后拜师张石园、吴湖帆，方才算得进入国画之堂奥。

转益多师

钱松嵒曾如此评价宋文治：“文治同志的绘画风格清新隽秀而不纤佻，隽秀中又有苍沉，用笔、用墨、设色、构图等多见巧思。这是他对传统艺术勤学苦练而来的，他总是寒暑不缀，夜以继日地钻研。尤其是他虚怀若谷，兼收广揽，集各家之长，融会贯通，然后自成风格，这是他艺术精进的关键。”钱松嵒与宋文治同为画院同事，且邻居多年，彼此熟稔，因此钱松嵒的这一评价当是颇为中肯的。

宋文治与钱松嵒、魏紫熙及学生在南京炼油厂写生

宋文治于艺事上不断精进，可知一方面来自于他本身的勤奋苦学，另一方面也与他博采兼综、转益多师有关。他于自序中言道：“曾问道于乡前辈朱屺瞻先生及嘉定陆俨少先生，相互切磋，殊有启发。先后又从张石园、吴湖帆两先生学画，每读古今名家手迹，获益更多。”其中，他与陆俨少的交往更是被后人传为佳话。

1981年宋文治与朱屺瞻（左）合影

“三顾茅庐”陆俨少

一次，宋文治到嘉定南翔镇怀少小学教学交流，顺道游览了镇上的古漪园。不曾想，园中各处题词深深吸引了宋文治：字体高古，笔力遒劲，非常人能及。

不久后的一次宴席上，他见邻座一位老先生的扇面题字与古漪园的题字书风吻合，当出自同一人，遂借来拜观，落款处赫然写着“陆俨少”之名。而持扇人是正是陆俨少族兄，宋文治随即请他引见，惜未能见到。

1978年宋文治与陆俨少（右），摄于南京

又过了些日子，宋文治从安亭专程到南翔拜访，又恰巧陆俨少出了远门。

直到第三次，陆俨少正在田地里锄草，宋文治又登门拜访，二人终才见上面。

1992年，宋文治与陆俨少（左）在画展会上亲切交谈

“三顾茅庐”一时成为一段佳话，陆俨少还专门为宋绘制长卷《松隐图》，两次题跋，其中写道“往来俱不远，岁晚肯相寻”，来纪念两人的相识。与陆俨少这段“三顾茅庐”的相识佳话，也能反映出宋文治于艺事上的一心求索，孜孜渴求。

思变

一个当代的山水画家，如果仍停留在“古道、夕阳、昏鸦”那样一种意境，显然是不够的。我们要十分珍惜当代生活这一艺术创作的源泉。继承传统、创新变革，都离不开这个源泉。

食古而化

思变，贯穿于宋文治近六十年的学习和创作生涯。他的山水画，“在继承了‘四王’浅绛画法的同时，还将‘四王’鼻祖黄公望的山水的‘逸迈’品格进行了现实的弘扬，并以其‘峰峦浑厚，草木华滋’表现了山水画发展的正脉。”

宋文治《江南三月春意浓》

上海嘉禾2021年春季艺术品拍卖会

自晚清、民国以来，“四王”往往被视为保守势力的代表。其实“四王”对前人笔墨功力的探索发挥，也不可一味抹杀。“四王”之弊，在于为技法而技法。

宋文治在继承“四王”笔墨技法的基础上，又不落“四王”之窠臼，这也是钱松嵒所说的“传统钻进去不容易，钻了进去再跳出来也不容易。”而这，正是宋文治艺术的难能可贵之处：食古而化之。

写照时代

“我一生坚持两个‘下’字，即一要‘下’去（深入生活），二要‘下’基本功。”这是宋文治毕生艺术创作上的经验总结。

江苏省国画院成立大会参加人员合影，三排右三为宋文治

1957年6月，宋文治调入江苏省国画院工作。彼时国家提出“艺术要为人民服务”的口号，传统中国画笔墨能否表现现实生活成为全国各地艺术创作者研究探索的主要课题。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江苏画院组织了空前的二万三千里旅行写生。

1960年江苏省国画写生团在洛阳龙门石窟留影，前排左二为宋文治

写生活动结束后，画院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山河新貌”汇报展，在全国引起了极大轰动。这批作品很好地回应了“笔墨当随时代”的问题，“新金陵画派”也因此奠定了在全国美术界的地位，宋文治也因为创作了一批如《山川巨变》、《广州造船厂》、《红岩》等里程碑式作品，跻身新金陵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宋文治《长征第一关》 1965年作

上海嘉禾2021年春季艺术品拍卖会

江南之外

虽有“宋太湖”之雅号，但宋文治并未局限于这一方江南山水。和沈周“细沈”、“粗沈”两种截然不同的绘画风格相仿，除了典型的江南山水画外，宋文治还有另一类艺术风貌，倾向于雄放刚健，多为图写峡江险势、黄山奇观、云壑飞流。此类作品往往“借鉴北派笔法，融入南派水墨韵味，意境浑莽，气势磅礴”。

宋文治《轻舟已过万重山》 1983年作

上海嘉禾2019年艺术品拍卖会

诚如宋文治自言，“我有一个生活基地——太湖……我熟悉她，热爱她。可是，我又不局限在那里，祖国的名山大川、塞北边陲，著名的革命遗址，辉煌的代表性建筑，都是我师造化的对象。”

宋文治《黄山晴晓》 1978年作

上海嘉禾2019年艺术品拍卖会

暮年变法

“在艺术上，切勿倚老卖老，只有抱着老则思变的创作心态，才不枉为画一生。”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迈入老年的宋文治再度变法，尝试“泼彩”。

虽然是受张大千泼彩画作启发，但他并未一味照搬模仿。因泼彩面积小，分量少，他自称其“泼彩”为“小泼彩”。他并不讨巧地把“泼彩”作为画面最主要的部分，而恰恰把“泼彩”隐藏在画面的深处，画面中仍十分强调“写”的成分。他认为，泼、写缺一不可，“在‘泼彩’画中，线条犹如钢架子，色彩则如水泥，钢架子不牢靠，建成的房屋也要倒塌的。”

宋文治《华岳云起图》 1997年作

上海嘉禾2019年艺术品拍卖会

总的来说，宋文治的“泼彩”，不同于张大千、刘海粟，是以自然流淌的色彩肌理为基础，从无意中取意，自无形处察形，顺势利导根据具体情况，添加山水屋木，精心勾画，使之成为一幅幅意趣天成的山水画。似泼彩又非泼彩；成之偶然，又成之必然；在预想之外，又在预想之中， 是其“泼彩”的神妙之处。

1999年春，宋文治在北京创作

可惜的是，就在他的“小泼彩”还未探索够的时候，即不幸因病离世，艺术生命也就此戛然而止，不由令人扼腕。

“善学和思变”、“下基本功和下生活”……和他朴素但沁人心脾的笔墨语言一样，宋文治就是这样一位一丝不苟、诚恳炽热的画者。他始终忠于艺术，忠于自己的内心追求，用他的赤诚铺陈着千年江南的烟水。

因为宋文治，太湖烟云从此有了名姓。

若是想念他，就去看他的画吧。

2021年，是宋文治先生走的第22个年头，也是宋文治诞辰的102周年。谨此缅怀宋文治先生。

宋文治（1919～1999），初名灏，室名松石斋，江苏太仓人。工山水，曾任中国美协理事、江苏美协副主席、江苏省国画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