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山中父老乡亲：大山里的等待

作者：陈大为

红旗水库

大年初二，艳阳高照，春风回暖，开车到红旗水库看了看，渔船早已上岸，水特别清，但人已稀疏。

这几年，县里注重公园建设，“城市绿肺”增添不少，彼涨此疏，到红旗水库看山水的游客才明显减少。

车往水库里面开了一会儿，到了马头村，这里也叫马头山，我姨妈年轻的时候嫁在这里，阳光正好，于是萌生出到姨妈阔别30多年的老家看看的想法。

红旗水库大坝

山郁郁葱葱，竹密密麻麻，溪水淙淙，鸟鸣山涧，马头村在红旗水库的尽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里的初春，薄雾萦绕，空气清新，偶尔传来几声悠长的鸟鸣，与儿时听到的鸟鸣并无二样。这是小精灵们认出了它的老朋友，听说有的鸟儿能活几十年。抬头望去，却也不见鸟儿的踪影。

我小姨的老家在金桥镇的山冲冲里面，她从这个山冲冲嫁到了马头山这个更远的山冲冲，进出要在红旗水库坐船。

金桥镇官山白河.外婆家

妈妈第一次带我和妹妹去马头山看我小姨，临行前买了一包“高粱饴”纸包糖，爬了100多级台阶，又下了30多级台阶，才到了船码头。花一毛五分钱买了个二楼的位子，船老大用竹篙子一撑，船缓缓离岸，然后他拿出一个“与”字形摇手，插进发动机噗呲噗呲摇了起来，直到黑烟弥漫，船，朝着山里面进发，愉快的心情，像岸边撞击的浪花。

高粱饴糖

我和妹妹用手把包糖的牛皮纸抠开一个小洞，从里面拿“高粱饴”偷吃，船开了30多分钟靠岸了，糖也偷吃了一小半，妈妈惊呼：“古俩甲鬼崽崽……”

马头村政务中心

上了岸，到小姨家还要走很远的路，妈妈说“就在前面，就快到了……”那条路太漫长了，仿佛一直没有尽头，走得人腿直打哆嗦，我后悔到小姨家走亲戚了，妈妈只好又从那个牛皮纸破洞里面掏出几颗糖给我和妹妹，哄着我们朝前走。

娘仨是大清早天朦朦亮时出发的，到了天落黑的时候，才快到小姨家，还得沿着山坡走一程，山坡的那一程，走着走着，便从坡上滚一条蛇下来，和两三条蛇打了招呼之后，才到小姨家里，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半包糖，姊妹情，礼虽轻，小姨却十分高兴，煤油灯盏，山中菜蔬，深山老林里飘出笑语欢声。

大山里的乡村公路

小姨就在这个可以拍聊斋的地方，住了十来年。日常的生活开支，靠在山上砍树卖。一棵水杉树从山上剁下来，削枝剥皮，整理得溜光水滑有了卖相，从山里面背到洪桥街上卖。

清晨天刚好亮，小姨带着干粮，背着那棵水杉树，从家里出发，走到红旗水库坐船的码头，已经到了八点多钟了，等一会儿船，坐船赶到洪桥街上，已经到了九点多了。

扛木头的少年

木材交易市场就在红旗水库边不远处，那里已经熙熙攘攘，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雾水和汗水，将小姨的头发打湿，贴在额头上，她一边和买树的讨价还价，一边将头发用手往后拨弄一下。或者，她已经不记得还没有吃早饭，小姨忘记了饥饿和劳累，生活的艰难，让她觉得吃早饭这件事，可有可无。

摘黄花菜的姑娘

小姨说，有一天，家里炒菜没有油，为了不让孩子吃“辣锅菜”，拿着调羹，到附近邻居家借一调羹油，却看到贫穷邻居为难的眼神。她说，那眼神一辈子都记得，哪怕水杉树比山还沉，她也要把这坐山扛在肩膀上，扛到山外面去，卖5块钱，好给孩子买油盐酱醋、学习文具。背树走20里，没有借一调羹油那样难。

从大清早出去，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才赶回家，回家的路上，有冲里人遇到我小姨，喊着她的小名说：“花妹几额，你两个女来找你了！”三岁的姐姐带着一岁多的妹妹，深一脚浅一脚来找妈妈，路上与小姨遇见，小姨背上背着袋子，左手抱一个，右手牵一个，满承着对生活的希望，披星戴月回到深山里家的港湾。

小姨的女儿在稻田.老照片

小姨在娘家的时候，妈妈说，那时她长得像一朵花，是当地有名的美女，胆子也小，怕这怕那。嫁到马头山，是因为看好我姨父是大学生，有朝一日能从大山里搬出来。但姨父在市里面工作，刚毕业的大学生工资不高，加上信息闭塞，对家人关照的能力有限。

小姨在山里面守住老屋，奉养公婆。有了孩子后，山路的长，夜里的黑，还有躲在丛林里面的毒蛇野兽，她已经不再害怕，不害怕的理由，是她成了母亲、妻子、儿媳。她所拥有的，是她二十多岁女人的力气和倔强，朝前看的信念。

老家伯父.小姨故居

小姨终于从山里面搬走了，那座老屋一直在，无声地站立在那里，耄耋之年的老屋，还站得笔直，土砖墙面的泥黄，青石板上的青苔，被屋檐水冲刷凹进去的浅坑……田园诗意，池塘蛙鸣，枝头画眉，桃源故里等故人。

小姨在这里编竹、插秧、割稻、种菜，担山上的柴禾，喝山里的泉水，走崎岖的山路，日出而作，日落而栖。那乌黑的辫子，鹅蛋的脸型，劳作时专注而淡定的眼神，与屋门前泉水边的芭蕉树画成一幅山水，她与李子柒，就差一个手机摄像头。

山中姑娘

马头村路遇一位老人，提起我小姨，她居然认识，当年她也和我小姨一样，为了生计，清晨从山上砍树，背树走十几里到洪桥卖。“那时候，我们这里的人，没有通往县里的路，过得难啊，除了卖树、卖菜、帮人砌屋、做木工，几乎没有别的生计。现在路修好了，在城里做羊生意赚钱，在城里买了房，山里也有家。”她的背驼了，但笑容却让人能脑补年轻时侯的美，那眼眸一定很漂亮，像马头山的泉水，清澈而明亮。

绿色小屋.山中

天色已晚，得开车回县城的家了，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到红旗水库大坝木材交易市场旧址花了18分钟，这18分钟的车程，小姨过去经常走，从天亮走到天黑，从美女走成大妈。

一个人的坚持能从马头山走到洪桥镇，一个时代能揭走大山对山里人的封印。今天，一秒钟沟通世界，一分钟飞上天空，一小时从长沙到武汉，一天跨越太平洋……奋斗改变时代，时代重塑我们，乡村振兴，摆脱贫困，共同富裕，走向未来。那一条山路，那一段航程，忽远忽近，回忆过去，更珍惜当下。愿时光清浅，许你安然，往后余生，不负流年。愿树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梦醒时，遇见最好的自己，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作者简介：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任仲平”作者之一，人民监督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