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贵在词必己出 意自心来（为何借用前人诗句还能得到人们首肯）
在读古典文学作品时，我们常常会发现，有些作者往往把前人的诗句一字不改地用到自己的作品之中。
如曹操《短歌行》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四句，完全直录《诗经·小雅·鹿鸣》。
又如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端正好］中的“碧云天，黄叶地”二句，则直接从范仲淹的《渔家傲》词中移用而来。
对于这种借用，古人非但没有把他们看成“窃贼”，而且还美其名曰“借石他山”。黄昇的《花庵词选》中更有一段有趣的记载：
宋子京过繁台街，逢内家车子，有搴帘者曰：小宋也。子京归，遂作《鹧鸪天》一词曰：“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都下传唱，达于禁中。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顷传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偶见之，呼一声尔。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惶惧无地，上笑曰：蓬山不远。因以内人赐之。
宋祁《鹧鸪天》词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二句，为李商隐《无题二首》之一的颔联；“车如流水马如龙”一句，为李煜《望江南》词的第四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二句，为李商隐《无题四首》之一的末联。
对这种公行劫掠之作，“留意儒雅，务本向道”的宋仁宗非但没有责备他，而且成全了他的好事，当时也没有人视其为“偷语”者。
诗词艺术贵词必己出，意自心来，为何借用前人成句还能得到人们的首肯？这正如王若虚所说：“物有自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见，语意之间，岂容全不见犯哉？”所以“意到即可用，不必皆自己出”。当然，既然是借石他山，就必须要达到“攻玉”的效果，也就是说，借用前人成句要有助于更好地表现自己的感情，有助于创造出原诗没有的新意。
晏几道的《临江仙》词就是借用成句的典范：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是作者抒写对已别的爱人（即歌女小蘋）的怀念，全词深厚闲雅，含蓄蕴藉，意境隽永。
其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二句，原是五代翁宏《春残》中的诗句。有趣的是原诗并不出名，翁宏也不为人所知，倒是在晏几道袭用之后，却屡屡为人所称道。如谭献说：“名句，千古不能有二。”陈廷焯说：“既闲婉，又沉著，当时更无敌手。”究其原因，主要是这二句移用得极为熨帖和自然。
原诗的全文是：“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很显然，这两句在原诗中与上下并不谐和，放到此词中，与全词的气氛和情调更相适应了，更能体现出词的意境。在这里，作者的感情不是强烈的喷发，而是通过凄清而富有美感的画面来展示的。
“独立”二字已寂寞可想，又以“双飞”反衬，更见其冷寂，而这又是以“微雨”“落花”为背景，写尽了作者茕独孤子的情怀。这幅画面，取景较轻，设色较淡，与感时伤别的悠悠情思交融得极为浑成，令人有咏歌嗟叹、低徊不尽之感。借用达到如此浑成而如己出，可以说，已不失为是一种创造。
再看林逋的诗《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这首诗有“千古绝调”“脍炙天下”之誉，特别是其中的“疏影”一联，历来备受赞美。但据李日华《紫桃轩杂缀》载，这两句乃是借用江为的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
江为的这两句诗，上句是写“竹”之影，下句是写“桂”之香，可我们感觉其写得并不确切。竹子干直叶茂，就不能用“横斜”描写，桂花香气浓郁，就不能以“浮动”形容。
林逋把这两句改为咏梅，前句写花枝，梅树先花后叶，故曰“疏影”，且枝条错落有致，故曰“横斜”；后句写花香，梅花香气清淡，所以飘散在空中的清香会令人产生若有若无的“浮动”之感。
这两句把梅花孤洁的形象与特质入妙地传达了出来。诗人借用前人诗句恰到好处，不仅不见拆补割掇的痕迹，还与自己诗浑成一体，构成新的意境。
借用成句以“恰似古人觅我，而非我觅古人”为上，不然，则会被讥之为“偷语的钝贼”。古代诗人中，做过这种钝贼的还真不少，宋代的惠崇便是一个。
试看他的《访杨云卿淮上别墅》诗：
地近得频到，相携上野亭。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
望久人收钓，吟余鹤振翎。不愁归路晚，明月上前汀。
其中第三句为司空曙诗，第四句为刘长卿诗，作者将它们用入自己的诗中，实在见不出有什么必要。由于借用而没能自出新意，浑然天成，致有生吞活剥之诮，连他的弟子也吟诗道：“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偷古人句，古人诗句似兄诗。”极尽谐谑之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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